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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23)

“那不是很自然的选择吗?她可以不必拖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跟没有感情的男人结婚,过那样压抑的生活,人生肯定完全不同。”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可可,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满街都是无痛人流的广告,做个流产是稀松平常的事,不会有人追问胎儿的来路。”

我确实不了解那个时代。

“总之,你爸爸妈妈火速见面然后结婚,定居汉江了。”

“他们为一个错误竟然付出了一生。”

“不,不能这么说,可可——”

我出生时,小姨仍在读中学,她并不觉得侄女在姐姐姐夫登记后不久出生有什么不妥当,欢天喜地与父母把我带回了家,帮忙照顾我。

她察觉到他们的婚姻有不对劲的地方,是在我母亲怀了子东的那一年暑假。她正在读大学,送我回汉江市准备上小学,我大哭,抓紧她的手不肯放她走,她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帮我适应。

那个时候,我父亲经常要轮夜班,妈妈在市区一家医院工作,两个人都很忙碌。小姨迟疑,问:“要不我还是带可可回去上学吧,你马上有一个婴儿要照顾,姐夫看上去也不算细心会照顾人,怎么顾得过来?”

我妈妈摇头:“他坚持要接她回来的,他说正因为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不能让可可以为我们不要她。”

听到小姨转述这句话,我的鼻子发酸。

小姨轻声说:“可可,你爸爸这人,心思并不细腻,能讲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他是真心接纳你,拿你当女儿看待。最开始我也不喜欢他,总觉得他过于爱面子,大男子主义,谈吐无趣,生活习惯粗犷让人接受不了,举止小家子气,最要命的还是无穷无尽贴补他的老家,对你妈妈不够体贴。但他有他的长处,关于你妈妈的事,他和他的母亲一直守口如瓶,维护着她的名誉,给予她相应的尊敬。就算葬礼之后你给他脸色看,他也不曾有丝毫暗示,对不对?”

是的,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连姑姑那样口无遮拦,都只失言了一次,马上被他喝止。

“像他那样传统守旧的人,老家讲究的是传宗接代,你妈妈有五年多时间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从来都不抱怨。子东出生之后,他对你们姐弟一视同仁。他们确实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的,可是长久相处下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夫妻名分了。你不能把他们的婚姻看成一个彻底的错误。”

小姨说得没错,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他们的选择?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我父亲的?”

“就是那个暑假。汉江的天气太炎热,当时没空调这回事,只凭电扇搅一点风,聊胜于无,非常难熬。那天你爸爸在厂里值班,半夜里我实在睡不着,起来喝水,看到你妈妈在客厅里拿着一封信流泪。我从来没见她哭过,被吓到了,不停追问,她什么也不肯说。老实讲,我跟她虽然是姐妹,可是年龄差着八岁,她去插队时,我才刚小学毕业,等她回来,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她从来没有跟我谈心的习惯,任凭我说什么,她都能一个眼神、三言两语打发掉。我实在担心,就趁她第二天上班,翻了她的东西,偷看了那封信,看到何原平这个名字。”

我想那就是后来我看到的梅姨给她的回信。她为什么会在六年之后才首次打听那个男人的下落?是因为我重新回到她身边,勾起了她的回忆?还是再次怀孕,荷尔蒙水平的变化让她更加追悔愧疚?

“我不再是中学生了,大致知道一点生活常识,联想你的出生时间,能推导出当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能解释姐姐为什么会在回城之后迅速跟以前根本不认识的姐夫结婚,为什么会放弃回北京的机会随他一起留在汉江市,为什么一直那样过分严肃,自虐一般毫无怨言承担家庭责任。”

“你当时跟她求证过吗?”

小姨摇头:“我说过了,她对我来说一直是长姐,回城后她变得很陌生,沉默冷淡,我怕她胜过怕父母。偷看她的秘密已经让我胆战心惊,就算好奇心再强烈,我也不敢去当面问她:你跟那个叫何原平的人到底怎么了?”

对,妈妈确实有这份威严,所以能一记耳光打得子东再也不提此事。我禁不住猜想,如果发现血型问题去发问的不是子东而是我,她会如何反应。我被自己难住了,我也是怕妈妈的,我只是不确定面对自己的身世来历,是否会害怕到缄默不语,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可,这对于何原平来讲,同样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妈妈怀孕了,你贸然站到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接受?听我的话,不要试图去与他相认。”

“他已经回绝我了。”

小姨吃惊:“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弄错了,不要再提这件事。可他也没有直接说我不是他女儿。”

小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种长久沉默的状态对她来说是少见的,我想这实在是能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情况。

“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小姨忽然问我。

“他生活在一个叫李集的小镇,靠承办丧事为生,生活得应该很不如意,但他有一个特别的女儿,今年十八岁。”

小姨“哦”了一声。

“所以不管怎么说,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可可——”

“我知道,小姨,我不会钻牛角尖了。”

“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你与亚欧的关系——”

小姨的观察力实在强悍,被她说中了,我和亚欧的关系的确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_2

除夕那天下午,我正在超市采购食物,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许可,你好。”

对这个声音一时间没什么印象,我只得问:“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俞咏文。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当然,我记得。“有什么事?”

“我想和你谈谈。”

我断然拒绝:“没有必要。”

“回绝得这么干脆,相信你也知道我要谈的是什么。”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大卖场内,满耳都是高亢的拜年歌曲:“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喜气洋洋,循环往复。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幽细,软糯,分外清晰,似乎可以一起钻入心底。

“回避没有意义,许可,相信我,我们确实需要见一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你想好了,请打这个号码。”

我还是买齐了清单上的东西,到父亲家,系上围裙,开始准备年夜饭。父亲做家务事十分生疏,居然破天荒进来帮忙择菜,还跟我闲聊着:姑妈又当了奶奶;四叔的儿媳也已经怀孕,两口子留在上海没回家过年,四婶为此很不高兴;二姑妈说她打算后天过来住几天,顺便看病……我知道父亲是在对我示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对他的这种努力,我感激,而且有些感伤,只能配合地应答着,突然听父亲问:“可可,你为什么总不跟亚欧回他家过年?女孩子不能太娇气任性,这样婆家会认为你不尊重他们。”

“我没反对过年去他家啊。他说想好好休息,没必要挤进客运高峰飞来飞去。”

父亲显然不赞同:“他和他父母的关系好像很疏远。”

确实如此。孙亚欧的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三线城市,结婚近六年,他只带我去过一次,待了一天,吃饭在外面餐厅,晚上还是住的酒店,公婆与我之间的对话不超过十句。之后他与父母的联系只是不定期通一个电话,过年打一笔钱到他们的户头上,能不回去就尽量不回去,我也曾问他原因,他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每个家庭都温暖愉快值得久留。

“可可,你们也该考虑要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