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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45)

那是我与孙亚欧婚后第一次出国度假。夜晚,我们坐天际缆车上到山顶,高山渐渐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空气纯净清冽,风带着微微的寒意扑面吹来,而头顶是明亮密集得不可思议的繁星。

他将我抱在怀中,用风衣裹住我,手指与我的手指交缠着。尘嚣被远远抛离在脚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从来不确定他有多爱我,但至少在那个时刻,我知道我占据着他的心,正如同他将我的心占得满满的。

辛酸的回忆我们通常情愿忽略,尽可能不再想起。那么甜蜜的回忆呢?时过境迁,似乎更加伤人。

惆怅与伤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这时,一道身影从客厅内投射过来,我吃惊地回头,孙亚欧站在落地窗内。几步之遥,我一时竟然有不知身在哪里的恍惚感,怔怔看着他。

“晚上好。”

我回过神来,坐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拉开门走过来:“起风了,外面有点凉。”

“嗯。我坐一会儿就进去。”

“俞咏文找去你公司的事,我很抱歉。”

我有些惊讶:“她跟你说去找过我吗?”

“不,何慈航下午来公司找过我,好一通教训。”

我更加诧异,完全没想到何慈航会为我做这件事。

“有一点她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受到这种打扰。我已经跟咏文讲清楚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那……谢谢了。”

我的口气带着一丝冷嘲,他当然听出来了,静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开口:“许可,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一定要留下孩子吗?”

才感受到胎动,却听到这个问题,我心中的悲凉无法言喻,一时讲不出话来,默默积攒了一下力气,才一字一字地说:“亚欧,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上一个孩子,我把它流掉了,恰好十年前。那个孩子的父亲,不用我说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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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龄无知少女。

讽刺的是,我妈妈是资深妇产科医生,但她在家里几乎绝口不提她的工作。我开始发育之后,她给了我一本生理卫生科普小册子,嘱咐我认真读一读。我读了,小册子文字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足以把一个刚步入青春期、对于男性还没有具体想象的小女孩吓得做噩梦,就跟小姨十五岁时在医院里守候我出生时给产房里传出的尖叫吓得半死一样,我又害怕又迷惑,不能理解女生为什么会面临这么多问题。

当然,我不能把我在大学期间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归罪于这本小册子。我个性拘谨,不习惯情绪外露,根本不懂如何应对男生的追求,蹉跎下来,没有一段有头有尾的明确感情经历,到二十四岁,一片空白地遇上孙亚欧,沦陷来得毫不奇怪。

发现怀孕时,我刚辞去工作,正忙于找一份新工作,他已经五天没与我联络。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出差,语气十分冷淡。我再多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便略不耐烦地说:“正在开会,回头打给你。”

等了两天,他也没打过来。

我并不怪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没有认真恋爱的打算,求仁并不见得就能得仁,而缘木怎么也不会求得到鱼。我决定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壮起胆子找了家偏僻的小医院,挂号排队,躺上了手术台。

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的好友夏芸在内。

如果只是终止于那间手术室,我也许还能从记忆里把它彻底抹掉。但是我的噩梦出了医院仍旧一直持续着,在术后连续大半个月出血不止,还得投递简历,奔波于几个公司进行面试,内心焦虑,面无人色到连化妆都无法遮掩。一天晚上,妈妈把我堵在房间里,关上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既羞耻,又愧疚,同时混合着恐惧,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她没有追问,但是盯着我,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样子。

突然,我横下心,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做了人工流产,然后等待她的发作。她吃惊,目光复杂,却没有发怒,问末次经期的时间、手术的时间、我目前的身体情况。她这个医生的姿态让我茫然,我只能一一作答,最后她嘱咐我早点休息,第二天午休时间一定要去她工作的医院。

不必妈妈强调,我也知道情况的严重程度。

到医院的时候,她仍在接待一个病人。我在外面等待,只听负责接待分诊的小护士与她的同事嘀咕:“严医生这人总是这样好说话,都这个点了,那女的又没挂到她的号,硬挤进去讲几句好话,她就接着看,每天不知道要额外看多少病人,连累我们不能按时下班吃饭。”她同事笑道:“别抱怨了,她对病人倒真是有耐心,我要是身体也有问题,等也要等着让她来检查。”同事走后,小护士不客气地跟我说 :“喂,你不用等了,上午的门诊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好不尴尬,没有吭声。小护士不好公然发作,脸色更加难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病人总算出来了,妈妈让护士去吃饭,示意我进去,给我做检查。

我解衣服,动作十分迟疑。其实我已经有过躺在陌生而面无表情的医生面前接受检查和手术的经历,她是我母亲,对着她,我最不该觉得羞涩。可是巨大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再度将我淹没,我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她拿纸巾给我,这个举动让我在一瞬间退回到儿童时期,一下哭得声哽气咽,同时意识到,就算真正小时候,也没在她面前这么放肆哭过。她坐在我旁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仍旧感觉她像是一个可亲宽容的医生,而非一个慈母——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的罪恶感更加强烈:我哪里有资格苛求更多。

等我平静下来,她给我做了检查,告诉我出血不止是吸宫不全引起的,她亲自重新给我进行了清宫。

躺在手术台上,让妈妈来做这种手术,是一种比流产更不堪回首的经历。我猜她与我一样,内心都极不好受,但她的表现仍旧是十分专业的,声音镇定,手势稳定。我的恐惧感渐渐被抚平,可是我并没有轻松起来,内心有无穷无尽的自我厌弃。

完事之后,她给我开了药,讲解可能的危害——“涉及这类手术,就算不愿意让我知道,也一定要到可靠的医疗机构,如果炎症不及时治愈,扩散到相邻器官,甚至可能影响未来生育,”她补充道,“当然,那只是最极端的情况。治疗及时恢复得好,完全可以避免。”

我惨淡地说:“无所谓,我不在乎,反正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她字斟句酌地说:“可可,我知道对女性来讲,经历这种手术的过程很可怕,对情绪有影响,但是你是有机会完全康复的。你要有信心。”

“不,其实我早就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

我反问她:“妈妈,你后悔过成家生孩子吗?”

她怔住。

“我要是您,肯定会后悔。明明是专业过硬的医生,可是忙完工作还要承担所有家务,放弃深造,拒绝调到更好的医院担任更重要职位的机会……”

“谁跟你说的?”

“小姨。”

她苦笑:“她在北京,并不了解情况。”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从小看到大,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我和子东,您会更轻松一些。妈妈,您并不是那种有了孩子万事满足的女人,我不认为您从家庭生活里得到的快乐,抵得过您承担的辛苦。”

她的表情凝住,突然有深刻而掩饰不住的倦容,我几乎懊悔刚才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过得并不比别人更艰难。”

“好吧,反正我不想过您的生活。不,您别这样看我,妈妈,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丢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