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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44)

“哦。”

我蓦地想起她曾是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的婴儿,她这样问,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恻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猜出我的心思,笑了:“没事,你说得没错,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并不纠结身世。你也别想那些烦恼事,许姐姐。”

“我明白,慈航,不必为我担心。”

“嗯。”

“告诉你爸爸,实在要还钱给我,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不要影响到家里的生活。”

她点点头,站起来,稍微退后一点端详我:“都会过去的,看你的面相,以后应该会有一个好的生活。”

就算满腹郁结,我也惨淡地笑出来:“你家张爷爷教过你看相吗?”

“不要笑,他真教过。他以前那个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半仙称号不是白混来的,找他看相占卜的人,不管问前程还是吉凶,他多半都能说到点子上。抛开故弄玄虚和那些唬人的专有名词,你也得承认,所谓相由心生,通过长相举止言谈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而性格决定命运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是我觉得我的性格太过纠结,远远不如你豁达。”

她再度凝视我片刻之后,很肯定地说:“你会放下的。”

我从来不迷信算命占卜之类的,在报纸上看到每周星座运程之类的都一带而过,从不细看。她也只有十八岁,还在读大一,然而她镇定的神情让她有某种超越年龄的说服力。我想,当然,我必须放下,否则折磨死自己也就罢了,还得赔上我腹中的孩子。

“谢谢。”

“别客气,你可以去补下妆。”

“不要紧,我现在怀孕了,憔悴一点也没人挑剔。”

她略微踌躇:“刚才我走进来,看到前台小姐在门外站着,看到我才尴尬走开,她应该也听到了不少内容。”

前台是一个颇为八卦的女孩子,曾因在工作时间打长长的私人电话任由客户等候而被我批评过。她的偷听就意味着整个公司都会知道我的婚姻处于危机之中,我的心重重一沉。她看在眼里,摇摇头:“许姐姐,你难道打算悄悄离婚,谁也不说?”

“最多只跟亲人说一声。私事一旦公开,就要承受各种议论、同情和猜测,我很想避开这一切。”

她却笑了,又露出初次见面时“你怎么会这么天真”的眼神:“我住的小镇子,大家最爱的娱乐就是谈论这种事:谁家老公出轨被抓包,谁家嫂嫂与小叔子有暧昧,如果能够现场围观抓奸或者谈判,那简直就像是过节。”

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沦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避得开。大城市生活比较丰富,也许不至于像小镇那样眼睛只盯着别人家的糟心事,但人性是一样的,发生在同事邻居身上的事情,肯定比不认识的明星更有趣。他们会议论你,也许已经开始议论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方面,我有经验,我从小就被人议论。”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妈妈,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简直就是供他们持续谈论的活标本。”

我怔住,没法想象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笑了:“你看你又同情心泛滥了,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后来发现,我越在意,他们谈得越起劲,仿佛伤害我也是一种乐趣。我想开了,不当一回事,他们反而没有谈论的兴致了。你的同事都是白领,生活不像小镇居民那么无聊,修养也应该更好一些,过个几天就能找到新的乐子。让他们去谈吧,你不理会,就是最好的回应。”

她小小年纪,已经像经历了世事沧桑,对比之下,我简直自惭,只得点头:“嗯,我明白。”

她陪我一起去洗手间,看着我补妆,突然说:“你还是很美。”

这句夸赞来得实在意外,我苦笑一下:“谢谢你给我鼓气。”

“那我先走了,再见。”

_4

托网络的福,办公室流言的传播效率十分之高。

正如何慈航预告的那样,我从洗手间出来,穿过走廊进入开放式办公区,已经感受到同事投向我的目光跟平时不一样了。

毕竟没有同事会不知趣到真正拦住我问:“你的婚姻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是你先生的小三吗?”“你真的会离婚?”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手头的工作。至于他们此刻在QQ上八卦的那些,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表面上看,工作将我们困住,让我们付出至大心力,有时也不免自问这样殚精竭虑是否值得。而现在不同,对我来说,一份需要与人沟通合作付出专注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保证着我不偏离正常轨道。

所以我感激我的工作。

到了下班时间,手头还有一个PPT(演示文稿)没有完成,但我还是关了电脑出来开车回家,不想留在公司加班,引来同事更进一步的议论。

到家时,钟点工李姐正在替我做晚餐:“咦,今天回得比较早啊,等一下,汤马上好了。”

“嗯,不急。”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李姐已经将饭菜摆上餐桌:“小许,最近怎么总没见你老公回家?”

似乎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对别人的生活有一份好奇,我只能说:“他在外地。”

“你怀孕了,还要这么辛苦工作,又经常加班,他应该回来照顾你嘛。”

我笑笑,开始喝汤,她总算没再说什么,收拾一下厨房:“好了,我先回家了。你要想吃什么,还是写便条贴在冰箱上。”

“谢谢李姐,再见。”

她走了,我长舒一口气。迟早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婚姻状况,一想到届时要收获多少好奇、同情的眼光,我不免胃口全无。

吃完晚饭,我稍事休息,坐到书房打开笔记本继续做那个PPT,将近完成时,突然腹部轻微一动,我惊讶地坐直身体,伸手摸去,再没什么动静,刚才那一下几乎可以被忽略。我推开笔记本,一动不动等着,终于在一片静默之中感觉到了又一次胎动,与上次不同,不是一下,而是一次持续十来秒的波动,依旧轻微,但确定无疑。

我屏息感受着,待胎动停下来后,马上去查孕期指南,发现那上面写着:初次胎动大多发生在十八到二十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胃部胀气——怎么可能。我忍不住笑,这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同水波荡起一圈涟漪,又像有一只蝴蝶在体内怯生生扇动着翅膀,传达出生命的信息,奇妙得让人惊叹,同时生出无限喜悦——白天我才对慈航说,我对于胎儿感受最多的是责任,而此刻,我十分肯定,这就已经是身为母亲的感受了。

想一想,只有三个人可以打电话说这件事:子东、夏芸和小姨。子东虽然是医生,但他毕竟是男生,恐怕没法体会这种只属于女人刚为人母的感受;夏芸远在海外,我们通常选择在网上闲聊几句,没必要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过去吵醒她。而小姨知道我怀孕却与亚欧谈到离婚时,十分惊愕。我们通过不止一次电话,有时长谈甚至超过一个小时,她苦劝我,如果决定留下孩子,一定要与亚欧修复关系。

我们没能说服彼此。

从小到大,我与小姨的感情最深,在成年之前,她既像我的长姐,又像一个小母亲,我听得出她忧心忡忡,为我将来的生活担足心事,再去兴冲冲对她说胎动,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天气已经足够温暖,我出来热了一杯牛奶,端到阳台上坐下,一边喝,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

仰头望去,城市的夜空呈暧昧不明的暗红色,即使是如此晴朗的日子,也看不到星星。

我生平看过最美丽的星空是在新西兰皇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