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若离于爱(5)

许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锐点头不迭:“对对,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讲这么大声也没用,万一你妈知道你在这里……”我比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姿势,“我就不客气地说你是硬赖着不走,请她务必加强管束,不要再放你出来骚扰良家妇女了。”

这时我爸开始拉二胡。

关于他那些风雅的爱好,我也许略微夸张,但真不算空口说白话。他会不少乐器,尤其喜欢二胡,十几年来都是在晚餐时喝点小酒,饭后拉拉二胡自娱。

他在我小时候试过教我乐器,但我连学校作业都完成得马马虎虎,更没有耐心练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说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艺人,琵琶弹起来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学好这些,就可以跟他搭个班子去城里沿街卖艺,正好连学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叹气说我朽木不可雕,放弃了教学。

我老早就习惯了爸爸的琴声,已经到了听而不闻的地步,一转眼看到许可凝神倾听,她竟然眼里泛了泪光,我不免有些诧异。她略微尴尬:“很动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独弦操》,又名《忧心曲》,刘天华作曲的。”

“有一种感时伤怀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样的调子,不过听过的曲目实在不少:“《独弦操》写于日本侵华的战乱时期,调子确实很沉重。不过二胡这种乐器是这样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样伤感,没什么花好月圆锦上添花的感觉。”

“琴为心声,听得出来何老先生是有阅历有情怀的人。”

我干笑一声,觉得这位姐姐对我展现了她过于浪漫的一面不说,还似乎非常擅长脑补,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么,已经把我爸爸想象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隐士之流了,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才好。

这时有人拍响院门门环,邻居造访都是推门自入,根本没有不速之客的概念,这个时间来敲门的多半是来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锐十分自觉地溜上楼去,来福照例躺在檐下岿然不动。我过去打开院门,一下定住,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我不大会看男人的年龄,只能确定他肯定不老,可也丝毫没有像周锐那样的青涩感,大概三十来岁,身材挺拔,有着一张堪称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条纹衬衫配深灰色西裤,如同时装杂志上的男模特儿一般妥帖,这种过于走气质路线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现。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发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请问有一位叫许可的女士是住这里吗?”

当然他只可能是来找许可的。我还是多事问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他打量我,我别的优点没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闪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设般配的一对。我在心里赞叹,侧身请他进来,同时扬声叫:“许姐姐。”

许可闻声出来,这两夫妻一个站在檐下,一个立在阶前,默然相对。我识趣地向里走,想,简直比电视剧还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边看现场。

我迅速穿过厅堂上了阁楼,周锐已经在窗前端端正正坐着,我挤开他一点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同向下看去。许可已经走到院中,两人站得很近,暮色苍茫,踩着一地落叶,他们的轮廓同样简洁利落,对话隐约传来。

“可可,跟我回去吧。”

“对不起,我还想再待几天……”

许可的声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人显然有些恼怒了:“总应该有个像样的理由吧,这样算什么。如果你是生我的气,不妨直说,老是玩引而不发也该玩够了。”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沉默了。周锐附在我耳边说:“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偷跑再被人追寻不放的感觉?”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么?”

“这位许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过来哄一哄,撒够娇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别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女人心理,够资格去情场打滚了。”

“嗯,接下来你要告诉我,女人都会骗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谎越厉害吧。这个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这当然是挖苦我口气像他妈,而且长相不足以让他迷惑。不过我看许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顾不上反唇相讥。他们相互凝视的样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们的烦恼与现实琐碎完全无关,让我觉得爱情这回事也许不只存在于书里虚幻的描绘,而婚姻大概也不总是与无数麻烦相伴。

天色越来越黑,北风刮起,舞动落叶,他们仍旧那样站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无端觉得萧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泪水,我回头,周锐无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带你去看悲情电影,你看得直乐,现在人家夫妻好好说话,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矫情,情绪投射偏差,喜怒无常。还要我继续补充吗?”

“别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岁,从记事起就困在这个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权在茶余饭后把我拿来顺口谈论。不管我是努力学习,还是任性妄为,得到的评论都是:“也难怪她会这样。”他们好像早早预测到我的将来,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想离开的。可是……这时许可仰起头来叫我的名字,显然知道我就在阁楼上。我推开窗子,她轻声说:“我送他去旅馆,晚上关好门,不必等我。”

_6

许可一夜未归。

预报的西伯利亚寒潮如约而至,北风在窗外呼啸得铺天盖地,桑树枝头残存的枯叶被吹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躺在黑暗之中,盖着温暖的棉被,仍能感觉到寒意变得厚重,一点点渗透进来,空气里嗅得到严寒肃杀的气息。

早上起来,我打扫院子。爸爸洗漱完毕出来,诧异地笑:“今天居然这么勤快?”

“睡不着。”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闷闷不乐:“你都说我是胡思乱想了,还问什么。”

“你要老这么钻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边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终于生气了:“我要真那样,也不用管你浪费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了。”

他甩手进屋,我拄着扫帚站在原地发呆,身后有人说:“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关心你的。”

我回头,许可回来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长风衣,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样的风情。不知怎的,我无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关心你,可你并没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这时又有人大力推开院门,大声叫我爸:“何师傅,何师傅。”

我爸应声出来,那人急急地说:“陈家老太太已经不中用了,你赶紧过去。”

爸爸答应一声,转身进去,很快重新出来,已经换了那套西装,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许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我轻描淡写:“垂死,弥留,快咽气了。”

她大惊,问:“何伯是医生?”

我摇头:“你昨天问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确回答你吗?要是医生说起来多简单。”

周锐顶着一头乱发出来,笑道:“何伯是师傅。”

许可茫然:“师傅难道不是一种通称吗?”

一阵寒风吹过,周锐冻得哆嗦着抱紧手臂,解释着:“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体力劳动的工人叫师傅,不过在我们这里,师傅指的是会做法事的人。何伯帮人处理丧事,像布置灵堂,安排吊唁,写挽联悼词,挑黄道吉日,看墓穴风水,做路祭,下葬,做头七啊三七啊出七啊这些纪念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