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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6)

他一连串说下来,许可显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应该是和尚道士那样出家修行的人吗?”

“何伯的师父张爷爷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换的和尚,四岁出家,有个很厉害的法名叫释延,听着像从武打电影里走出来的大师。”周锐笑嘻嘻地说,“可他还了俗,荤素不忌,还结婚成家生了儿子,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何伯接他的班做这一行,就顺理成章成了何师傅。”

许可仍在发蒙。我问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这里住满一个月?”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不大懂啊,看起来你先生挺关心你,你这年龄举止,大概也是职业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闲心一个人住这里?”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完成。”

这句话意外到让我默然。我当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问题一样,有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请不要误会,我真的对何伯的职业没有偏见。”

我忍不住笑:“许姐姐,你多虑了,别人偏见不偏见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为我爸觉得自卑,他的职业确实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对我来说,也就是不一样而已。”

“她哪里会自卑,”周锐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饭吃,她还一直鼓动我说既然我家没钱了,功课也不行,不如当何伯的徒弟学这门手艺,总不会饿死。说真的,我还蛮动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许可神情还是有点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从事这一行吗?”

“从我懂事起,他就是干这个的,没见他做过别的。我问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他连书生都算不上,干农活不行,学这个却很快上手,养家糊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这里的情况,可是,我觉得以何伯的学识,当个老师是没问题的。”

“他又没读过师范,最多做个民办教师,吃粉笔灰吃到肺痛,还是转正无望,收入少得可怜,哪里比得上做这一行自在?”

我平时没这么热心为爸爸辩护,可现在多少是想要继续看看许可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多好奇心。我的职业价值观显然已经让许可大不以为然了,她既想表达一个不歧视的态度,又无法对我表示赞同,一脸纠结。

“当然,职业是无贵贱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调整思路,但肯定还是认为这绝对不算一份正当的、提得到台面上的职业,而且她真心实意在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对他怎么会产生想象,又想从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眯眯地说:“不用‘可是’,坦白讲,职业当然有高下贵贱之分,起码我爸这种行当连归类都很困难。不过他说他如果当初愿意,其实也可以像张爷爷那样去弄个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数的摊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欢对别人的命运流年信口开河,干涉人生选择,不如料理死人来得诚实。”

她肃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浅薄了。”

这位许姐姐虽然年长我不少,某些方面却比我天真太多,我觉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谋生罢了。”

到了下午,天气越来越阴冷,有要下雪的趋势,我勒令周锐脱下那件从我爸房里拿的棉军大衣:“我要给爸爸送过去。”

他只好脱下交到我的手里,苦着脸看着我:“那我呢?”

“谁让你大冬天穿个薄外套跑回来的,就这么扛着好了,几时受不了几时走人。”

“太狠了你,我总不能让室友从英国给我寄衣服,又怕去镇上商店买会让我爸知道我跑回来了。”

许可插言:“这样吧,我正好想去镇上转转,可以帮你带两件厚衣服回来。”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看许可取下身上风衣让周锐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确实比我人好得多。

镇上去年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卖场,还有几家国内运动休闲牌子的专卖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装店。我指给许可看,她却说:“天气太冷,我们还是先把衣服给何伯送过去吧。”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么吧?”

她有点尴尬:“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好奇心变态。”

“没什么,走吧。”

陈老太太就住镇中心的一栋三层楼房,一走进她家那个院子,许可顿时呆住了。

天气寒冷,可是院门以及屋门都大开着。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厅内的一扇门板上,穿着寿衣,面孔上蒙了一张黄纸,亲属跪着大放悲声、烧纸、上香,而他们旁边就是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简易天棚,有人在布电线,有人不停搬运东西进来:食物、成箱的饮用水、香烟、自动麻将机、桌椅……满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导几个妇女将黄纸折起来。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谈笑风生,浑然不在乎离他们几步之遥躺着一个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赏着许可脸上的表情,她好久缓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你想看真正的热闹,要等天黑过来,这里会先开流水席,然后有个戏班子过来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灵开几桌麻将。”

“这不是干扰亲属的哀悼吗?”

“本地风俗就是这样。特别是陈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老人,去世称为‘喜丧’,亲属觉得办得越热闹越能表达孝心。”

“可是……”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至少把地打扫干净,弄得整洁一点比较好吧。”

“三天之内不可以做清洁,到送去火化才允许打扫。”

“然后呢?”

“然后还要‘做七’,就是从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个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师傅负责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个特别的仪式,相当于化解冤孽超脱上路的意思。到第七个七天满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个农历新年接受亲友吊唁,元宵节后移出灵屋,清明扫墓,七月半盂兰盆节时烧纸钱。”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规矩?”

我笑:“小时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出来做事总带着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会顺理成章接他的班。对了,大城市里怎么办丧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亲半年前去世,登讣告后,至亲好友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型追思会,她是妇产科医生,单位在殡仪馆开了追悼会,除了同事朋友,还有她以前的患者过来送行,火化之后送到陵园安葬。”

听起来确实肃穆得多,更具备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可是我从懂事起,就看着眼前这样喧闹的场景一次次上演,对于死亡,我早已经麻木。我过去把大衣递给爸爸,接受旁边大婶的打趣,谢绝留下来吃饭,走了出来。

“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不想表现得矫情,可这场面我有点接受不了。”

“并不一直都是这么喜庆的。如果你想看庄严的画面,可以明天上午来看出殡前的路祭。老实讲,我爸在那时候还是蛮感人的。”

在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许可一直沉默。

必须要有一颗足够柔软的心,才能如此易于伤感吧。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要让心保持柔软,前提就是被一直保护得很好。想必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从小到大被爱包围,受最好的教育,读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有上佳的职业,然后被一个好男人追求直至结婚,所以才会放大自己的情绪。

等我到了她那个年龄,大约已经刀枪不入了。

可是真的刀枪不入又有什么可恭喜的。这么一想,我也意兴阑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