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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72)

以前我听到过一个类似于诡辩的说法:上天不会给你承受不了的打击。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想,这些真的是我能够承受的吗?我觉得我已经失去面对这一切必需的力气,从未如此疲惫消沉,甚至腹中的孩子也激不起我振作起来坚持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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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何原平还会来看我,并且要与我单独谈谈。

子东与慈航出去之后,我说:“如果他们又向您提了要求,让您来安慰我,或者表示谅解我母亲,请您直接拒绝他们,他们没有权利一直利用您的善良。”

“不。没有人要我过来,”他踌躇着,终于继续说,“可可,事情并不完全像你理解的那样。”

这是他头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我许小姐,客气,但疏远,我有些惊讶。

“不管怎么说,我小姨都不应该瞒着我,更不应该让您保持沉默,以致无端受到我那么多骚扰,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我潦倒到这个年纪,但并不是所有回忆都是不美好的,可可。第一次看到你,你说出你母亲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确实是她女儿,你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连眼神都是相似的。”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我们在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年。那四年时间,”他略微神驰,“对于城市青年来讲,十分艰苦。到后来,很多人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城这件事。但我不一样,我甚至想到,如果必须留下,也是可以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想问:您爱她吗?可是他神情如此平静,这个问题显得唐突而无礼。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村子里给我们讲《静静的顿河》时的情景,那是将近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她全凭记忆复述出来。她说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十分好听。”

这么说来,他当然是爱她的。他记得的,并不仅仅是她后来给他无情一击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当年我好奇,问过她,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她说这是她最爱的书,通读过好几次,以前在家里闲下来会随手翻看一页,再继续看下去。后来我买了书,读的时候发现,甚至很小的细节,她都没有遗漏。我曾经想,如果必须留下,白天我们种地,晚上听她读书,累了就听我拉二胡,也可以过得很好。不过,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什么才能令我们放弃所有不顾一切追随另一个方向?我不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你们这一代人,大概难以体会到在乡下生活最可怕的不是艰苦,而是乏味,看不到希望。她只是被绝望压倒,太想回家。”

“她想回家我能理解,但是她怎么能陷您于那种境地。”

“没人能预知后果,如果我确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我也会害怕,会退缩,会不顾一切为自己分辩。当时我想的只是,我想留下是因为她,而她想要的是回去,我无法满足她的愿望,至少不能破坏她孤注一掷做出的努力。”

我完全惊呆了。

“我要是说我从来没有后悔,那就是撒谎了。不,我并不是圣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一次次问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我给出了很多答案、无数假设,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当时我不会有其他选择。”

他竟然这么爱她,虽然他根本没有讲出这个字来。她那样不快乐的一生,竟然也是被一个人这么爱过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您后来恨她吗?”

他默然良久,然后才说:“我恨过。”

当然,有爱才有恨,时间足够泯灭平淡的感情,将很多事情化为过眼云烟,没有深爱,哪里有恨的力气。

“最绝望的时候,我几乎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可是再一想,我真的愿意这样吗?”

我控制不住身体颤抖。我从未想到,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所有落空的感情都有共鸣之处。

“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再不堪的往事,也曾有让我甘心付出的时刻,这就足够了。现在我生活得不富足,但是还算平静,我并不认为这一生得到的只有磨难和愤怒。用不着为我难过,更不要为过去的事纠结,到了某个关口,我们都必须做出选择,学会放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是这个意思吗?我怎么觉得真正做到放下一切,人生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一片空虚?”

他有些意外,摇摇头:“你也留意到这段佛偈吗?我抄过不少次,但四大皆空,不着一物,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境界。别的不说,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里没有慈航。你刚才说她幸运,其实真正幸运的那个人是我。你马上也要当母亲了,很快便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何原平走后,我将手放在腹部。那里有她在蠕动,我已经熟悉她伸展小小身体的时间与方式。

我不是母亲期待的生命,但也曾以同样的方式在她体内生长。外面的世界再如何莫测,我们仍旧长大、成熟,尝试对抗命运所有的不可知,体会因爱而产生的战栗、希冀以及每一个小小的快乐。

我母亲曾被爱过,她辜负了那份爱情,带着秘密早逝。

就算身世再不如愿,我曾被爱过,也曾爱过,我怎么可能不爱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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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剖腹产下女儿,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她体重只有2.3公斤,在保温箱内待了二十天。

我在拆线后出院回家休息,但我还是每天开车去医院看她。

所有人都警告我不可以这样:坐月子必须闭门卧床休息,否则会落下很多病根。倒是子东从西医的角度出发,觉得只要我在不受凉不劳累的情况下,不妨适当出来活动,好过在家里牵肠挂肚。

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确实无时不牵记着这刚出世的婴儿。

她躺在保温箱内,弱小得让我心疼,可是她手足完整,呼吸平稳,小小面孔娇嫩得宛如一朵花,我舍不得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婴儿住院的日子里,我碰到过孙亚欧一次。这些天他并没有回家,我也没问他住在哪里。我在门边站定,没有叫他,他并没像我那样走到保温箱跟前,而是隔一段距离看着女儿,样子十分专注。他回头看到我:“你来了。”

我点点头,凑近保温箱看着女儿,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我辞职了。”

在公司上市之前辞职,当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选择,但他一向有几分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刚发生的这件事,我倒也并不诧异。

“我接受北京一家公司的聘请,正在进行工作交接,准备半个月后去那边任职。”

这是让我意外的。我站直,回头看着他。

“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可可,带上女儿,我们离开这里,可以重新开始。”

良久,我摇头:“你甚至没有跟我商量,就接受了新工作,跟过去一样,我的意见无足轻重,无论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你的决定。”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最恰当的安排。”

“我不这么看。那只是你的考虑,与我无关,也与女儿无关。并不是换个地方,就能一切重新来过。”

我重新俯身去看女儿,他在我身后站立良久,然后离开了。我看着女儿,没有回头。

今天医生终于通知我,女儿各项指标稳定,可以出保温箱回家了,我大喜过望,带齐各种物品直奔过去,然后给孙亚欧打了电话:“如果能抽出时间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接孩子回家。”

他答应下来,我们在医院碰面。我从护士手中接过女儿,几乎喜极而泣。

“我打算让她小名叫小蓓。学名还在想,你有什么意见?”

“由你定吧。小蓓,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