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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65)

容定坤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合上了。

容嘉上安静地站着,听着父亲发出绵长的呼吸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复杂地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容芳林还在楼下等着。她看着兄长脸上带着五指印走下来,面色一时很难看:“爹现在好像没法讲道理了。稍微不如意,就说我们要害他。”

容嘉上说:“他身体残疾了,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只有对身边的人发泄。”

容芳林叹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个人,走路大步流星,随时都精神奕奕的。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国看病?他的伤能好吗?”

容嘉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安慰他的罢了。我问过曼斯医生了。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经都被破坏完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没有办法修复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这样了?他再也不能好了?”

“身体是已经没救了。至于他的脾气……”容嘉上无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开吧。”

兄妹俩回到了大宅子里,就见赵华安正同容太太在说话。容太太坐在靠窗的高背沙发里,朝赵华安侧着身子。赵华安扶着沙发靠背,俯身倾听容太太说话,姿态又亲昵又专注。

容芳林当即变了脸,用力地咳了两声。

凑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了。赵华安起身望过来,随即笑道:“嘉上,这一路可还顺利?”

容嘉上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挺好的。赵叔是来看爹的吗?他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赵华安说:“太太说你回来了,请我过来吃个午饭。二来公司里的事,我也要向你汇报一下。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爹盖章签字。”

“章还在我这里。”容嘉上说:“以后公司的事还是我来处理。”

这话一出,容太太和赵华安的眼神都一阵闪烁。容嘉上淡然地迎着他们探究的目光,说:“爹这次受挫非常,精神相当不稳定,暴躁易怒,还有产生了诸多幻觉,实在是没有办法理事。公司的事还是由我代劳。赵叔,您不介意吧?”

“太子监国,有什么好介意的?”赵华安呵呵一笑,“你之前也做得很好,几个叔伯都对你很满意呢。”

容太太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也笑道:“嘉上担起大任,老爷就可以好好养伤了。我才和你们赵数商量着把老爷送去西郊的庄园里去。那里空气好,又清静,最适合疗养了。”

“妈妈不是最讨厌西郊的那个庄园的吗?”容芳林阴沉着脸道。

“还不是为了你爹。”容太太冷声道,“他可以对我无情无义,我却不能对他置之不顾,谁叫我是女人,我要是不做足了三从四德,外人要说闲话,可是要影响你说亲事的。”

容芳林道:“既然让妈妈这么委屈,我不能不孝,就是不嫁人又如何?”

“不要说胡话!”容太太怒道,“你爹什什么作派你是亲身经历了,我们母女俩只能相依为命。将来你大哥结婚,你想要看着嫂子的脸色过活吗?”

容芳林忽然想到了冯世真,觉得若是她来做嫂子,那日子应当还是不错的。

容嘉上在旁边听着继母这话,不禁哂笑。

赵华安忙出来打圆场,道:“父女是割不断的血缘。大哥纵有不是,但是芳林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呀。弟妹好福气,养了这么好的女儿呢。”

赵华安伸手轻轻地在容太太的肩上按了一下,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容太太紧绷的脸随即松了下来,还忍不住朝男人投去娇嗔的一瞥。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也只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罢了。#####

一三八

用完了午饭,容嘉上和赵华安去书房里商谈公事。赵华安亲眼看着容嘉上掏出小印盖章签字,认定了如今容家还是少主掌事,看容嘉上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现在西南战事吃紧,地方上各路妖魔横行。南边运过来的货,已经被劫了两次了。大帅们忙着打仗,也顾不上我们。”赵华安说。

“那就先停运吧。”容嘉上说,“年关在即,提前给下面的弟兄们放年假吧。孟家最近如何?”

赵华安说:“大动静没有,小摩擦一直不断,倒也不成气候。唉,其实这事,我是同意你的处理方法。我们两家势均力敌,大动干戈地厮杀,只会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旁人。只是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的恩怨就把容家整体的利益置之度外。”容嘉上说,“那些手下也都是赵叔你辛苦培养出来的,折损在这样的纠纷里,你想必也心疼。”

赵华安不禁点头。

“爹那里不用在意。”容嘉上说,“说到底,他的伤还真不是孟家干的,是他自找的。”

赵华安叼着烟苦笑。

容嘉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在后院里散步的芳林和芳桦姊妹俩,说:“赵叔,我年纪轻,经验少,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全凭我是容定坤的儿子这个身份罢了。我知道公司里几位元老并不服我,全凭你的支持,我才能坐稳这个位子。你的恩情,我容嘉上铭记在心里的。”

“嘉上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赵华安谨慎地笑着,“你自从进了公司,办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的。在孟家这事上,也全靠你的一番未雨绸缪,不然容家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大。之前确实是有几个老头子觉得你太年轻,可孟家的事出来了后,都对你改变了看法。说句真心话,如今时代不同了。你爹和我们能把江山打下来,可要将容家发扬光大,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接受过西洋新教育的年轻人。”

容嘉上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往水晶酒杯里倒酒。

“赵叔这番话,真是说到晚辈心坎上了。不瞒您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找一位长辈商量。”容嘉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赵华安,把酒杯递了过去,“我想把家里的生意做一些整理。有些生意,太过伤天害理,获取的尽是不义之财。我想把一些生意逐渐缩减,然后停掉。赵叔,你觉得呢?”

赵华安端着酒杯慢慢地坐进了沙发里,眉头深锁着,长叹了一声。

“嘉上,你指的是哪些生意?”

“大烟。”容嘉上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卖大烟给容家的家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生意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容家。但是这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又太过伤天害理,充满罪恶。容家如果现在不调整产业,那有可能会反被束缚住,永远沉沦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赵华安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和你爹早两年就谈论过这个事。我们都有意逐渐将重心转到运输贸易上的。但是大烟的利润实在太大了,这很难说放弃就放弃。你们年轻人做事有激情是好事,但是长辈的顾虑也往往不无道理。”

“我知道爹和您的想法。”容嘉上说,“爹这人一向很矛盾。一方面想将容家洗白的,想让容家跻身真正的上流社会,做名流。他明明是走卒贩卒出身,却要乔装成没落的清贵书香之家,就是为了提升容家的地位。可是他却舍不得鸦片带来的巨大的利润。钱和面子,他都想要。”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赵华安语重心长道,“不做鸦片生意容易,可那么多兄弟总要养活呀。嘉上,做我们这行,散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事在人为。再说,这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容嘉上似笑非笑道,“赵叔辅佐了爹一场,是我们容家最劳苦功高的功臣,我绝对不会薄待了你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里也多亏了赵叔您照顾。我之前听说太太身子不好,今日却看她气色不错呢。”

赵华安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呵呵笑道:“你们几个孩子叫我一声叔,便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互相照顾,也本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