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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66)

容定坤倒下了,容嘉上接替了他的担子。容家商会继续维持着运作,该谈的生意接着谈,银钱货物来往照旧,丝毫不受影响。容嘉上一边多开了一成年终奖金,提拔了好几个勤奋敬业的职员,又把两个偷奸耍滑的襄理开掉了,杀鸡儆猴,收买了人心,又把一些嫌他年少面嫩的老职员震慑了一番。虽然董事会里的元老不会轻易被收服,但是容嘉上的一番动作还是给他赢得了广大基层职员的支持。

容定坤却是越发难伺候,容嘉上给看护开的薪水翻了三倍,才把人给留住。也就王姨娘因为不得不为,还硬着头皮去伺候他,却总是被他迁怒,拿杯碗砸得一头青紫。

容嘉上让人把餐具换成了最轻的木质品后,支开了看护,带着一盒下头新送上来的大烟去探望老父。

容定坤前头还在骂容嘉上,连着他生母唐氏都辱骂了一番,转眼看到大烟,两眼发亮,语气立刻软和了下来。

生母被骂时,容嘉上险些就把装大烟的木匣子砸在亲爹头上,好在硬生生忍住了。

“爹想用一些吗?”容嘉上努力维持着孝子贤孙的恭敬口吻,“医生也说,你要是觉得腰疼,可以适当用一点。”

“要!”容定坤最近脾气暴躁,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停了烟的关系,“我的腰疼得谁不着觉,赶快给我装上!”

自己已经堕落到用大烟来从亲爹口中套话了?容嘉上苦笑。可他居然并不觉得多内疚,这才是让他啼笑皆非之处。

生活果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烟膏那难以描述的似甜又似臭的气息中,容定坤狰狞的面容逐渐松弛了下来,狂乱的双目也开始变得涣散。容嘉上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冷眼看着父亲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心里泛着一阵阵恶心。

“爹,”他开了口,“你在娶我娘之前,是不是还有一房妻儿?”

容定坤反应迟钝了许多,慢悠悠地把目光转了过来,道:“你是谁?”

容嘉上嗤笑,“我是你儿子,嘉上。”

容定坤努力看着他,片刻方道:“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又让容嘉上的心一软,语气便也更柔和了些。

“爹,在我前头,你还有儿女吗?”

容定坤皱眉,摇了摇头,“没有!你是我老秦家这一辈头一个儿子!”

“秦家”这两个字也让容嘉上皱起了眉头,又想起容定坤据说曾是外室子,最初是姓秦,后来才认祖归宗的。他便当父亲抽了大烟糊涂了。

“头一个就是儿子呀!”容定坤却是说兴奋了,笑道,“一生下来,足足六斤八两,可折腾苦了你娘了!那哭声,连房顶都能掀翻。哈哈!”

淡淡的温情涌了上来,容嘉上轻叹着,也把悬了好几日的心放了回去。

“那他们怎么说你前头还有一房妻儿?”

“谁说的?”容定坤不悦。

“太太,还有赵叔,连二舅都知道。”

容定坤努力地想了想,哎呀一声,挥手道:“那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

容嘉上有些糊涂了,“你兄弟的妻儿怎么算在你头上了,还让二舅都误会了。”

容定坤却突然沉默了,面容倏然阴沉,质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爹?”容嘉上怔了一下,“我就想知道,我还有姐姐吗?”

容定坤的眼神闪烁,在阴鸷和迷茫中反复转换着,仿佛在他脑子里,此刻正有两个他在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最后,迷茫的那个占据了上峰。

“没有!”容定坤叼着烟枪,含糊道,“你是我秦水根的头生子……”

容嘉上长舒了一口气,展颜微微笑起来。他起身给父亲拉了拉薄被,转身准备离去。

“礼义仁智信……你是义字辈里老大……”

容嘉上的手放在门把上,头缓缓转了回去,望着瘫在床上的父亲。

“爹,你说什么?我是嘉字辈呀。”

容定坤却没答。他昏昏沉沉,已陷入大烟营造出来的虚幻之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三九

容嘉上离去后,北平又下了一场大雪。

夜里,冯世真裹着披肩坐在窗台上,望着一团团碎雪被风刮着扑在窗上,听着外面呜咽如泣的风声。她一坐就到深夜,然后疲倦地睡去。

梦里,她在路灯下和心爱的恋人相拥接吻,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脸上,肩上。等她张开眼,臂弯里空空满是冰冷的风,才吻过她的情人早已没了踪迹。

冯世真仿佛还能闻到容嘉上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清香,脸颊还残留着他开司米围巾柔软的触感,和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的感觉。她闭上眼,总是能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叹息,像是想诉说什么,却又始终开不了口。

她思念他。无望而又无法自拔地,又像刚刚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洗练,精疲力竭。

这一场爱恋,让她之后再无奢望。她已有了可以守着过完一生的美好回忆。

除了缅怀恋情,冯世真也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的人生之路。

她来北平,一是为了躲避孟绪安的怒火,二也是为了换个环境,好好整理一下情绪。

潜伏容家的任务已经结束,容定坤如今看来也勉强算遭受到了报应,她当初和孟绪安合作的初衷已经达成。失去了报仇这个目的后,冯世真就该重拾起往日的生活了。

冯世真并没真打算在北平长久待下去。虽然她很喜欢这里学院中浓郁的学术气氛,喜欢这里平淡朴实的生活气息,但是她也同样不适应这里的干燥和寒冷。她总是找不到归属感,纵使和师友们在一起聚会清谈,依旧感觉到有些落寞冷清。

她每日都更怀念上海一分。怀念父母兄长,怀念朋友,怀念那个英挺的背影。

只可惜,她有她的倔强,容嘉上也有他的苦衷,世事难两全。

一段不能曝光的恋情,如今只剩一张合影。黑白相片里,两人神情恬淡,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倒是停留在了他们俩最好的时光之中。

次日一早,冯世真刚和师姐刚起床,正准备用早饭,门房大娘的儿子砰砰来敲门,道:“冯小姐,有你的电话,是你哥哥打来的。”

冯世真裹着披肩下楼去,谢过了门房大妈,接过了电话。

冯世勋温柔的嗓音传来:“还没睡吗?”

“这才几点?”冯世真笑道,“你今天又值班?爹妈还好吗?”

“都很好。”冯世勋说,“用了新药后,爹的肺病好多了,终于退烧了。他和妈妈想回老家休养,我没同意。乡下虽然清静,但是缺医少药的,有点什么疾病都不好治。”

“这事我和你一个看法。”冯世真说,“不过我在北平,你又总加班住医院,他们俩大概是觉得太寂寞了。大哥你该赶紧找个嫂子才是。”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我头上。”冯世勋气笑,“北平这么冷,你待得习惯吗?”

“屋里烧了炉子,暖和着呢。”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明月,“哥,我怪想你们的。我让丽儿帮我去打听了,如果孟绪安消了气,我就早点回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我也想你。”冯世勋心里酸楚,“真是难为你了,平白受他那么多气。”

“看在他把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的份上,也能忍了。”冯世真笑。

冯世勋想起这事也觉得解气,“容定坤这是报应。平日里作恶多端,伤天害命,这下也让他自己尝尝病痛残疾的滋味。只可惜容家有钱,照样能好饭好药地供养着他,也吃不了太大的苦。”

冯世真说:“他这么专段独行、不可一世的人,要他做个废人,而且大权还被儿子剥夺了,估计比杀了他还痛苦。你放心,就我看来,容家妻妾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他如今废了,那些女人哪里还会像往日一样捧着他?他有得受呢。”

冯世勋笑了笑,翻弄着手边的报纸。好几份报纸都刊登着容家新主容嘉上昨日出席新闻春里公寓剪彩仪式的新闻。容嘉上还给码头边一座精致的观景阁楼起名为“寻真阁”。这雅致的名字博得一片赞声。唯独冯世勋看到“寻真”两个字,眼睛被刺得一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