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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78)

“大少爷呢?”容太太问。

管事道:“大少爷凌晨出门处理这事,就没回来,应该是歇在公司里了。”

容太太皱着眉仔细看着新闻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发走了管事,走进书房关了门,拨了个电话给赵华安。

赵华安其实也一夜没合眼,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拿着报纸出神。他面容粗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后,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十分阴鸷。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听到电话里容太太软绵绵的声音时,赵华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说:“淑君,你不要担心。你要是觉得记者烦,就带着孩子们去城外别墅住一阵。反正已经年底了,过年前,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记者。”容太太说,“我是看报纸上含沙射影,说这老房子特意没有翻新,就是为了藏尸,说我们容家早就知道这里有尸了。”

“报纸为了哗众取宠,什么话都乱说。”赵华安说,“这是对手用来中伤我们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忧心忡忡,“我看有报纸说这是什么秘术巫术,说咱们容家就是靠墙里封尸才发家的。”

“别听报纸胡扯。”赵华安也有些不耐烦,“我要去公司了。会和嘉上开会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你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赵华安思索片刻,又拿起了话筒。

他这个电话转了好几次才接通。一个男人操着西南口音道:“安叔,这么早,有什么吩咐?”

赵华安问:“阿文最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男人道,“上一批给阮老九的货,就是他亲自带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他现在应该在后头操练,要叫他来接电话吗?”

“先不用了。”赵华安道,“最近他先别出任务了,在庄子里待命。”

“是。”男人压低了声音,“安叔,上海还好吗?”

“今年天气不大好,总是下雨。”赵华安轻哼着,“不过我看着,过年前后,总会放晴的。”

世人总是最忌讳死任的,所以闻春里的丑闻曝光之后,容家的股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往下落。而闻春里先是失火,后是发现了藏尸,“吉宅”转眼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凶宅”。房价自然一路下跌,本来已经买了房的人也闹上门来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报纸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更何况容家横行上海滩多年,仇家多到数不过来。一时间各种流言纷起,把容家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各种新闻全都翻了出来。

被容定坤克死的前妻,不被承认的白氏夫人,死于绑匪之手的二儿子,离家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了绿帽子的长子,被掳走过的次女……

接连两日,容家门外的道路都被抢新闻的小报记者挤得水泄不通。往日里同容家交好的人家,容太太的那些姐妹会的牌搭子们,容家小姐的同学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容家关门闭户,连容嘉上都为了方便,干脆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一连几日都没回家。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桦在花园里散步透气,不幸被一个爬墙头的记者拍了。

“容二小姐,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掳走过。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那男人张口就问,紧接着又是一道闪光。

两个女孩又惊又怒,吓得齐声尖叫了起来。

容嘉上这日恰好在家。听到了妹妹们惊恐的叫声,他抓着一把左轮手枪就冲了出去。

“大哥,那里!”容芳林见兄长奔来,指着墙头大叫。

记者眼见不妙,急忙逃跑。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们往身后一推,抬手对准墙头就是砰地一枪。

记者大叫着跌了下来。听差们从后门冲出去,一拥而上把人抓住了。

容家大少爷的枪法好那是众所周知的。那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记者手中的照相机,把装着胶卷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记者吓了个半死,裤裆都尿湿了。

容嘉上亲手把胶卷扯了出来,丢到了记者脸上,把人赶走了。

“墙上的电网是装来做样子的吗?”容嘉上对着手下怒吼,“这样的人都能爬上来,那换成仇家,不是已经把我们家杀得鸡犬不留了?”

保镖们没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就弄来两条德国猎犬,在围墙外终日巡逻,又把电网修好了。

容嘉上安抚了妹妹们,回到书房,拨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伍云弛带着亲兵开车赶来,把惊魂未定的未婚妻和准大姨子接到了自家的温泉别墅,躲避风头。

事后证明,容家姐妹躲得正是时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出来,满上海的报纸又都在传着闻春里干尸身上的那张欠条。容定坤中过一千大洋的彩票的事也被曝光。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况且借钱还好说,人命又怎么解释?

现在正是腊月,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最近又没有什么大新闻,于是容家谜案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首选。一时间,茶馆里说书的,电台里评时事的,都在说着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

“……请了一位西医检验过尸体,说死了有二十来年了。”

“容家不承认有借条,说是仇家栽赃。”

“早年一个码头半数的船上都装着容家的大烟和军火,光是卸货的伙计就有百十个,仇家更是多到数不清。杀个把人埋在墙里,有什么稀奇的?”

“容定坤至今都没有出面。听说他之前中弹受伤,已经半身不遂……”

一连三四天,容家股票开盘就跌停。容嘉上又允许闻春里的买家反悔,于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来七七八八。容家财政一时吃紧,又逢年关将近,对内要给职员发奖金,对外要各处还欠款。容嘉上一面卖地,一面从鸦片生意里抽了一笔钱过来填窟窿,虽然勉强熬过去了,可账面上依旧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东大会的时候,容定坤终究还是去公司露了一面。他坐着轮椅,面庞苍白枯瘦,双目深陷,眼珠浑浊,容颜苍老得厉害。而推着轮椅的容嘉上步履矫健,年轻英俊的面孔散发着健康蓬勃的光彩,双目炯炯有神,锋锐犀利,又不苟言笑,沉稳内敛。

容嘉上推着容定坤自公司大门进去,一路走进会议室。沿途职员们纷纷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鲜明对比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股东大会上,几个老股东果真发难,指责容定坤为一己之私给公司召来劲敌,导致公司每况愈下。几个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会,抛售股票。赵华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容定坤来精力不如从前,可脑子还没有完全昏聩。他听这几个股东们说完,冷笑道:“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倒是让几个老哥们儿丢了当初风里搏浪的斗志。现在不过只出了一点风险,各位就吓成这样,自顾逃跑。我容定坤做这董事长二十多年来,自认最是照顾几位老哥的。你们只拿分红从不做事,时不时仗着股东身份还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和你们计较过。我想的也是大伙儿当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过血淌过汗。”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两个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又悄悄朝赵华安望。#####

一四九

赵华安方开口道:“最近公司确实遇到了危机,却还没有到要拆伙的地步。几个老哥想要卖了股份回家养老也是能理解,倒不用做得太过,伤了兄弟情分。”

容定坤本来精力不好,说了一番话后就有些没精神。容嘉上这时站出来,笑容恭敬道:“诸位都是嘉上的长辈。我这一个多月来管理公司,也都少不了叔伯们的指点协助,嘉上感激不尽。这公司既然姓了容,我们父子自然就要多担待一些,厚待元老功臣。如今功臣自行求取,我和爹也不好勉强的。爹也觉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就是请几个叔伯最后卖我们父子一个好,股票让我们优先收购。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