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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27)

初夏闷热的夜,冯世真尾随容定坤进了礼查饭店。她并不想刺杀他,而是想找他求证。

那时的冯世真还是十分单纯的女孩,不会伪装,也没有狠辣的心,甚至还有点迷糊。所以她并没有见到容定坤,反而误闯了孟绪安的吸烟室。

“容定坤?”

“不是。”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摆手让举枪指着闯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苍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冯世真那个时候就隐约知道,她一脚踏入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

“你想要怎么报复容定坤?”孟绪安曾问过她。

冯世真说:“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毁了他。”

孟绪安也想毁了容定坤,两人一拍即合。

一个聪明却单纯的女大学生在孟绪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改造了自己。

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如何破解密码,如何开锁,如何在困境里逃生……

冯世真是个极其聪明的学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身体又年轻健康。孟绪安很喜欢她,当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射击,扶着她的手臂,对准靶子,温热的嘴唇在她耳边低语。

“瞄准不难,很多时候,扣动扳机,才是最难的。你没有杀过人,你会犹豫。一犹豫,就错失了良机。很多时候,一秒就能决定生死。”

“我可以练!”冯世真说。

孟绪安把枪从她手里拿开,笑得像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我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执行暗杀的。世真的手这么干净,还是尽量不要弄脏了的好。”

冯世真从不会认为孟绪安真的对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对于容家,对于容嘉上,她是放饵的人。而对于孟绪安,她也是一条咬着钩的鱼罢了。

在孟容两大集团的对决之中,她冯世真不过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错,便会被淹没在炮火之中。#####

二十四

“她家就是闻春里东街上被烧了的商户之一,家里铺面、库房、楼上住所,全部都烧了。”杨秀成低声对容定坤说,“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我调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报告里。表姨夫,您觉得哪里不妥?”

“不好说。”容定坤撑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真会有那么巧,闻春里的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应该隐瞒出身吗?这个女人,有点看不透。”

杨秀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定坤身后:“冯氏挺会做人的,家里佣人都喜欢她。我看芳林和芳桦也喜欢她,连嘉上都能听她几句话。”

“能让嘉上听话,那确实不简单。”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来者不善吗?”

杨秀成思索着:“还需要多接触,才能下定义。不过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干脆辞了就是。有钱名师还不好请,何必冒这个险?”

“不。”容定坤摇头,“如果她真的来者不善,凭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有本事进容家,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不留下她,怎么找得出背后的指使者?”

杨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那就让老妈子继续紧盯着她。有什么动静,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乡下老宅子里过中秋佳节。银辉洒落大地,女人们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则点着灯笼在庭院里玩耍。乡下的夜,空气凉爽,有着上海所没有的清静。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亲属都在早年一场席卷当地的疫病中死了个精光。容定坤发家后,在祖坟边重新弄祭田,盖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乡祭拜。

都说容定坤虽然自己穿西装、住洋楼,送儿女去洋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岳家黄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样,清朝亡了后,一败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时需要人手,启用了许多黄氏子弟。这些大小舅子们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许多重要岗位,各个以功臣元老自居,不听容定坤指挥。容定坤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颗一颗地拔除,两年下来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为如此,容定坤同黄家关系逐渐恶化。岳父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年节从来都不想见他。杨秀成的母亲姓黄,和容太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这一场容定坤和黄家的博弈之中,杨秀成虽然起到了一定的权衡的作用,却也愈发尴尬。

“对了。”容定坤问,“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来了?”

杨秀成苦笑道:“还没有。她家里有些不大喜欢我,她自己也想读完大学再谈婚论嫁。”

“余家就是寄养在黄家这树上的藤。”容定坤讥笑道,“怎么,觉得你跟着我做事,不够照顾黄家?”

杨秀成讪笑:“主要还是嫌弃我没啥前途。余家兄弟几个一心想开公司,拉我去。我却不肯。”

“余家老小几个男人都是废柴,能做出什么事来?”容定坤道,“你也痴情,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却只喜欢知惠一个。”

杨秀成说:“我和她的亲事,毕竟是我娘在世时定下来的。况且我和知惠还是挺有共同语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张久远的面孔又浮现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起冯世真为什么把自己吓了一跳了。

她有几分像那个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

会有吗?

他当初明明已经……

“姨夫,”杨秀成打断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杨,不姓黄。唤您一声表姨夫,心里却是将您视作师长,甚至父亲一般。我唯您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随您,为您效劳!”

容定坤转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来把你带在身边培养。嘉上太不成熟,况且他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却不如你。我本觉得,你们两个将来,能共同接手家业的。”

杨秀成第一次听到容定坤提到继承家业的事,露出惊愕之色。

容定坤继续说:“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黄家,离彻底撕破脸已不远了。你夹在中间,将来只会更难做人。我知道你和余家有约定。君子守约,我很欣赏。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难两全的。”

杨秀成面色苍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妇随,我们两口子都会追随您。”

“也许吧。”容定坤从来不把话说满。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成亲总是好事的。不论你娶谁,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阴凉秋风吹来,遍体生凉。杨秀成站在幽暗的树影下,体会着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爹死得早,他靠黄家亲戚接济才读完了大学,然后跟着容定坤做事。他虽然不算容定坤的头号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够多的机密。他现在走不得,留下来又坐不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冯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从黑暗转为深蓝,又变成靛蓝。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传来了鸟鸣,以及早起的人们走动打水的声音。

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小院里的安详。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很快,巡捕房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凑热闹的人群。

冯太太看了热闹回屋来,愁苦道:“真是作孽哟。张寡妇昨天夜里上吊了。”

“是吗?”冯世真披衣起床,只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冷气,浑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寻死?”

“听说她接到了亲戚的信,说她那个下南洋的儿子病死了。寡妇没了儿子,这日子没了念想,换我也不想活了。”冯太太同情地抹泪,又摸了摸冯世真的头,“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