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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32)

冯世真欣慰长叹:“你有主意就好。我建议你也别把大笔现金带身上,将钱存银行,拿着汇票去日本用也好。”

冯世真丝毫不提帮孙少清换钱的事,孙少清更信了她几分,紧握着她的手,道:“世真姐姐,现在我只要想办法离开容家大门就行。”

“你不能出门?”

孙少清摇头,“也不瞒你了。我一直伺候老爷抽大烟。两年下来,也多少知道一些机密的事。因为这个原因,老爷也防着我的,让保镖看着我,不准我出容家大门。我相信,如果他们抓到我潜逃,会直接开枪打死我!”

冯世真脸色惊恐。

孙少清绝望地望着冯世真:“世真姐姐,我能信你吗?”

“能!”冯世真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让我想一想。这事必须一蹴而就,不然被察觉了,你我都会有危险。”

孙少清紧张地拧着手,满头大汗,不住偷瞄冯世真。

冯世真在屋里来回走动,片刻后两眼一亮。

“我们互换!”

孙少清早就想到了这个法子,就等冯世真自己说出来。她拼命点头:“连老爷私下都说我们俩有几分像,上次还有老妈子错将我的背影认作是你。”

冯世真说:“必须在晚上,黑灯瞎火看不清才好!我先吩咐门房说要出门,回头去收拾东西。然后你换上我的衣服出门,门房应该不会拦你。我再假扮你回西堂,从窗口逃走。第二天他们发现你不在了,你也已经上了船了!”

孙少清激动地满脸通红:“就这样!世真姐姐!我们今晚……”

“别急!”冯世真笑着摁着他坐下,“你需要先买好船票,到时候还需要安抚住老爷。”

“老爷好办。”孙少清道,“最近下面供了一盒新货上来,听说效果很好,老爷一直说想试一试。到时候我哄得他抽了烟,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管!”

“就这么办!只是……”

“怎么?”孙少清警觉。

冯世真说:“你自己的烟瘾,也必须要戒掉。不然……”

“我知道。”孙少清苦笑长叹,“所以我更是要早点走。在还没有被彻底毁了之前,离开这个毒窝!世真姐姐,你将来若有机会,也早点离开容家吧。容家就像一颗被虫蛀烂了心的桃子,外面看着光鲜漂亮,其实里面,已经黑透了!”

冯世真握着孙少清的手,“我记住了。”

“我是认真的。”孙少清凝视着她,语重心长,“真的,真的,黑透了!”#####

二十八

次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最后一丝暑意终于被驱散干净,剩下的是漫长的阴冷湿寒。庭院中的桂花反而开得更加热烈,树叶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浓香刺鼻,熏得人都有点受不了。

冯世真出了门才发觉穿少了,又懒得回去加衣服,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黄包车上吹冷风。

外滩的码头人群摩肩接踵,喧嚣沸腾。

商行的买办,挑担子的脚夫,出行的学生,送别丈夫的太太,挤满了道路。运货的驴车乱窜,汽车司机气急败坏地摁喇叭。两个法国警察吹着响亮的口哨,挥舞着棒子驱赶人群,给两辆程亮的轿车让路。扒手在人群中乱窜,一旦得手,就鱼入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劳唾骂。

劳力们的汗水,太太们的香水,车船的煤烟气,以及海水的咸涩,混杂成了一种怪异的气味,随着人群的涌动,一波传来,一波又散去。

港湾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轮船,漂亮庞大的外国邮轮在细雨中巍然耸立,就像一栋移动的大厦。货船鸣笛,冒出滚滚黑烟,缓缓驶离码头。

衣裙华美的太太小姐们从漂亮的小汽车里走下,由听差们护着,撑着小洋伞,站在码头上望眼欲穿。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儿们一声欢呼,扑进了他怀中。

冯世真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眼巴巴地望着排成队下船的客人。雨渐渐大了,她又没带伞,头脸肩膀被淋得湿答答的。

“大哥!”

“三姐,这里!”

“舅舅——”

人群里不住响起欢呼声。亲友重逢,拥抱欢笑,携手离去。冯世真身边的人逐渐稀疏起来。

大哥先下船了?

冯世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去接大哥放学,也是这样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

他们兄妹感情极好,就算分开半日,再见着了都要紧紧抱一会儿先。而冯世勋一去学堂就是一个礼拜,冯世真天天在家里数日子,要抱着大哥的枕头才能睡。

可左盼右盼,学生们都走尽了,还寻不到大哥的身影。小世真急得要哭。这时有人从身后捏了捏她的耳朵。

冯世真猛地回过头。

“大……”

男人大笑着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转了一圈。

冯世真搂住了兄长的腰,呼吸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熟悉的气息,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强劲地跳动。

她的大哥终于回来了!

“看!”伍云驰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远处一指,“那不是你家那个女先生吗?那男人是谁?”

容嘉上蹙眉望去。

人群的另一头,冯世真正同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紧紧拥抱,脸上是简直要哭出来的激动。那男人大笑着摸着冯世真的脸,不住把她往自己怀里摁,将她揉来揉去。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他肯定要抓着冯世真狠狠亲几口。

“他的相好?”伍云驰一脸小报记者的表情,“瞧那亲密劲儿哟!”

冯世真搂着那个男人不放,把脸埋进他怀里,好像哭了。男人拍着她的背,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发顶,面容充满温柔和宠溺。

容嘉上冷着脸转过身,“她说他今天要来接他大哥。”

“亲哥?”伍云驰表示怀疑,“肯定是情人。我和你赌十块钱。”

“无聊不无聊?”容嘉上丢了一记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妈一家吗?人呢?”

“来了!”伍云驰踮脚招手,“二姨,这边!”

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领着四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阵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好似一支登陆的突击队。

“四表哥!”表妹们齐声叫,又齐刷刷地盯住了伍云驰身边的容嘉上,露出了饿狗见到肥鸡般的表情。

容嘉上额角挂上了一滴汗。

冯世真同冯世勋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抢到一辆刚卸客的黄包车,兄妹俩挤在一起,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冯世勋的行李。

“你瘦了。”冯世勋摸着妹妹濡湿的面庞,用帕子帮她擦着头发,“我该早些回来的。都怪之前的电报被舍监弄丢了!”

“我倒希望你拿了毕业证再回来。”冯世真闷闷不乐,“我都说了,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胡扯。”冯世勋温柔地斥责了一声,“我是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继续念书?”

“都最后半个学期了。”冯世真满是遗憾,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穿这么少?”冯世勋心疼地把妹妹搂着,摸了摸她单薄的肩,“东家待你好吗?学生听话吗?要是受气的话,不做也罢。现在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冯世真原本满腹委屈,听兄长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噗哧笑。

“妈妈每次提到你,也是这句话:等你大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像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

冯世勋觉得怀里的身躯又冰凉又瘦弱,心如刀绞,将妹妹抱得更紧了。

“你做得很好,世真。咱们这个家没有垮掉,全靠你在关键时刻撑住了。你做了大哥该做的事,大哥亏欠你……”

说到后面,冯世勋也有点哽咽。

“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难道我不是爹妈的女儿?”冯世真反而笑了,撒娇地在兄长怀里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来了真好。以后我就可以靠着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