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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33)

“靠吧。”冯世勋抚摸着妹妹的头,眼里满是宠爱,“大哥不就是让你靠的么?”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打在黄包车的篷布上啪啪作响。车夫穿着单薄的褂子,汗流浃背地拉着车,看着让人有些心酸。

“家里那事……”冯世勋低声开口,“有头绪了吗?”

冯世真从兄长怀里坐起来:“还是老样子,说是张家烧炉子引起的。巡捕房已经结案了,再去追问,就要被斥骂。爹他……”

“怎么?”冯世勋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妥,“爹的伤复发了?”

“没有。”冯世真说,“他伤已经没事了。就是因为太疼了,又说大烟能止痛……”

冯世勋是极其聪明的人,妹妹话说一半,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局促地坐着:“我总是不在家。妈妈心疼他,纵容着,我怎么都劝不住。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冯家里,冯世勋一直是深受宠爱的长子。冯家夫妇对小女儿也很好,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并不太重视她的意见。

“对不起,大哥。”冯世真说,“我没有照顾好爹妈。”

“你没错。”冯世勋握着妹妹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世真。”

冯太太一早就站在石库门的路口等着,远远见一双儿女并肩走来,扑在长子身上大哭起来。

冯世勋生得酷似冯先生年轻时候,高大挺拔,又继承冯太太的清秀五官,是个非常英俊、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他一走进小院中,大妈小媳妇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围观,直到把人送进了楼梯口。

冯先生今日没有抽烟,难得清醒地坐在屋子里,见到大儿,老泪纵横。

冯世勋离家五年,送别他时还健朗的父母,如今老残憔悴。他噗通跪下,给父母磕头,起身时,也泪流满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冯先生抓着大儿的手,“千金散去还复来,至少咱们一家人都活着。也别替我难过。我和你妈妈都老了,废了就废了,只要你们兄妹俩好好儿地,将来光复家业,重振门楣,就靠你们了。”

冯家兄弟都含泪应了一声。

冯太太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大儿子接风。一家人都没提火灾的事,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冯世勋脱下了精纺的羊毛西装,挽起袖子,帮着母亲洗碗。

冯先生的烟瘾犯了,躲进了房间里面。冯世勋闻到了那股呛人的烟味,同妹妹交换了一个无奈悲哀的眼神,什么都没说。

兄弟俩去了小露台。

“那个租房子的姓马的男人是什么人?”冯世勋问,“面相很不善呀。”

“是烟草公司的工人。”冯世真说,“人其实挺好的,平时还会帮妈妈搬煤,也从不乱带人回来。我不在家住,觉得家里好歹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好。爹妈都老了……”

冯世勋点了点头,“我明天就去拜访刘世叔。他很热心,我还在船上时就给我来过两个电报,说在红房子医院给我找了一个职务。且不论是不是正式的医师,至少是份工作,领一份薪水。以后,家里这担子,由我来背。”

“一人背一半。”冯世真说,“妈妈心心念念就想搬离这里。我也觉得,换个好环境,也许爹也愿意戒烟。”

兄妹俩又商议了一阵今后的生活,冯世真看时辰不早了,要返回容家。

“世真,”冯世勋送妹妹到街口,认真注视着她,“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记住了,我们是兄妹。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知道的。”冯世真朝大哥温柔一笑。

黄包车拉着冯世真渐渐远去。她回头望,冯世勋高大的身影依旧伫立在街头的路灯下,就像一尊守望着她的雕像。

冯世真双眼发热。

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守护者回来了。

可是这条路,她还是要独自走下去。#####

二十九

冯世真在夜色中走进了容家大院。天色已经很晚了,楼上的卧室都亮起了灯。细雨在寂静的夜里落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世真姐姐。”灌木后,有人低语。

冯世真看四周无人,快步走了过去。

孙少清淋得半湿,急切地看着她。

冯世真把一个信封递给了她:“三日后,十四号早上八点整,伊丽莎白女王号,外滩码头二号闸口登船。”

孙少清感激得哽咽,把信封揣进怀里。

冯世真说:“时间太紧,你没空去银行存钱,所以你自己要想个办法把钱收好。”

孙少清点头。

“这里说话不方便。明天你来书房找我,我再和你详细说。”

两人分道扬镳。

冯世真穿过已熄了灯的客厅,快步朝楼梯走。

“先生真是忙呀。”容嘉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白日里同男人搂搂抱抱,晚上又同美妾鬼鬼祟祟。你来我们家,好像要做的事,不仅仅是教书呢。”

冯世真驻足,扶着楼梯栏杆,缓缓转过身。

容嘉上拧亮了方几上的台灯,面孔轮廓分明,眼神寒冰,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小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只照亮了四周一小片地方。

容嘉上坐在光的彼岸,冯世真站在幽暗的尽头。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好似永恒对立,无法交融的两个世界。壁钟的哒哒摆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冯世真直视着容嘉上的眼睛,那里面有一抹灼热的光,哪怕他已经尽力掩饰,可依旧像是暗夜中的一团火,那么醒目。

他等到半夜,就是为了来找自己的麻烦?

他到底有多在乎?

一种垂钓者眼看着鱼儿游近鱼钩的紧张情绪悄然蔓延。冯世真大脑飞速转着,斟酌着,揣摩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话该怎么说,才不会惊动了鱼儿,把他吓跑了。

“大少爷还没睡呀。”冯世真平静地开了口,“抱歉,今天耽搁了一下。以后我会在门禁前回来的。”

容嘉上起身,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英挺的身影离开了光明,没入了夜色之中,一双眼睛如注视着猎物鹰目。

“我不管你和孙氏在谋划什么。出于师徒情,我提醒你一句。孙氏伺候家父已久,知道家父很多秘密。你贸然和她亲近,恐怕容易引家父起疑。”

冯世真皱起了眉,不悦道:“那请放心,我只是觉得孙小姐很可怜,并没有想打探令尊什么秘密。”

她转身朝楼上走。脚步声追了过来。容嘉上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擒住了冯世真的手。

“我话还没说完呢!”

冯世真的手腕带着夜的冰凉,握着就如同一块光滑的凉玉。她冷淡地侧头扫了一眼过来,眉头微蹙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耀着一点碎光,仿佛夜色中的潭水轻轻一荡。

容嘉上的心乱了一拍,汹汹气势像遇着大风的雾,霎时散去。他情不自禁逼近了两步,嗓音低哑道:“你或许对家父不大了解。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尤其在意自己的一些秘密。冯先生想要保住这个饭碗,就听我的劝,不要再和孙氏有来往了。”

冯世真想把手抽回来,挣了一下,却被容嘉上握得更紧了。她只好无奈道:“我只是把孙小姐当妹妹罢了。”

容嘉上嘴唇翕动。冯世真抢先瞪了他一眼:“别又想说我缺妹妹吧?”

容嘉上噗嗤笑:“这只怪先生自己好心泛滥,对着谁都能疼爱一番。”

“我这不吸取教训了么?”冯世真翻了个白眼,用力抽出了手腕。

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问:“今天在码头上的那位,是你大哥?”

“你今天也去了码头?”冯世真有些意外,

“陪朋友办点事。”容嘉上想起伍云驰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表妹,现在还心有余悸,“你和你大哥感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