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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81)

像容嘉上这样出身的富家子,是没资格拥有纯净而铭心的爱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驾驶座的玻璃:“绕一下,先去闻春里。”

司机一时迷糊:“大少爷,哪个闻春里?”

容嘉上冷着脸说:“起火烧光了的那个,你不知道?”

司机被他阴鸷的脸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点头,转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还引得跟在后面的车气呼呼地摁喇叭。

闻春里在火后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大火烧死了七八个人,法事都做了好几场。直到八月的时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动作极快,现在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三层商铺,开间宽大敞亮。东角是一栋漂亮的新式公寓,正盖到第八层。后面直到河边的一大片都是独栋的小洋楼。整个闻春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式的街区。

阴雨并没有打断工程,依旧有工人冒雨在脚架上忙碌着。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穿透阴霾,一下下捶进了容嘉上的耳朵里。

他下了车,顶着雨径直走到工地边,目光落脚前一个焦黑的树桩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场大火最后的见证。在不久的将来,工人们整地的时候,它也会被连根撅起,劈成柴火,彻彻底底地烧毁。

一如冯世真曾经安宁而美好的生活。

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个女子的家?

她在这里长大,轻盈的脚步声曾回响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过她的足迹,街灯照亮过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笑着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奔赴金陵的大学而去,又看着她仓惶的踉跄而来,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走进容家的?她知道幕后的真相吗?

她正因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开?

“大少爷!”司机打着伞跟过来,“外边冷,您去车里坐着,我给你去把襄理找来?”

“不了。”容嘉上漠然转身,满面冰霜,“去火车站。别让三舅老爷久等了。”

雨越下越大,织成了细细的珠帘,拍打在了窗上。

冯世真把窗缝关严了,转头朝母亲望去,惊讶地问道:“谁?”

“你赵伯母家的侄子。”冯太太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女儿的表情,“比你大一岁,在中学里教书,不嫌弃咱们家这情况,愿意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说?”冯世真啼笑皆非,“是赵伯母的意思?”

“什么叫突然?”冯太太嗔道,“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你那些同学们不是连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现在你哥回来了,家里有他照顾,也是该把你的事办了。”

“咱们家债还没还清。”冯世真漫不经心道,“再说,大哥都还没结婚呢。”

“什么我没结婚?”冯世勋淋得半湿地走进了家门。

冯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来给大哥擦头。

冯世勋的脸色同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问母亲:“妈,这次又是哪个人?”

“又?”冯世真讶然。

冯太太也不大高兴,道:“上次那个洋行翻译你嫌弃人家油滑不老实,所以这次我让你们赵伯母找了个中学老师。这下总行了吧?”

“还有上次?”冯世真嘀咕。

冯世勋哼道讥笑道:“中学老师能赚多少钱?不定还没有真儿做家庭教师多呢。嫁过去不是要倒贴养汉子么?”#####

六十七

“话不能这么说。”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这样的人我看不上!”

“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搁不得了……”

“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

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

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

“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

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