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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82)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

“都挺好的。”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

“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

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

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

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

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

冯世真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

卑微而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人,却又隐秘而不可对外人道。更甚。他爱慕着你,全心信任着,而你却要将他的世界毁灭,把他推到悬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个英俊的青年会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

是愤怒,是伤痛,还是冷漠木然?

这日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因为她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六十八

“冯小姐是谁?”三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生日舞会上她也在,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三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

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李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