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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9)

伍云驰端着葡萄酒杯,依旧带笑注视着冯世真,“听说冯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可是认识陈秉国教授?”

冯世真微微皱眉,“我怎么记得陈教授是物理系的。当然,大一的基础物理课都是由他教的。但是他去年退休了,改聘去燕京大学执教了。你也认识他?”

这么熟悉,不会假到哪里去。伍云驰对冯世真的态度便认真了几分。

冯世真问:“伍少如今在哪里高就?”

“还在读书。”伍云驰虽然神态老成,可容貌和容嘉上一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仿佛初长成的松柏,带着稚嫩,却已有了迎风挺拔的姿态。

“云驰哥哥是黄埔军校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受伤,才暂时休学半年,从南京回来养伤的。”容芳桦的语气充满了骄傲,目光含情脉脉地望着伍云驰。

“保家卫国,男儿职责。”冯世真赞道,“军人乃是国之栋梁,伍少好生令人敬佩。”

伍云驰含笑望着她,“身为男儿,自然要肩负与生俱来的责任。冯小姐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出来养家,一定吃了许多苦。”

冯世真不以为然,“自古女子能干者众,时下新女性出门做工的也不少,我这算不得什么。倒是羡慕你们男儿,潇洒自在,可以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大展拳脚,一展才华。”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着,都绝口不提昨日舞厅的邂逅。伍云驰有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慵懒和油滑,其实挺好打交道。倒是容芳桦受了冷落,有几分生闷气。

容嘉上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拆着一只肥美的大闸蟹,对周遭事物不屑一顾。冯世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确定他肯定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但是这英俊的青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伍云驰告辞,容嘉上跟着他一道出了门。冯世真从头到尾都没和容大少爷说上五句话,却是知道这个少年不如她想的那样好对付。

她本来觉得,容嘉上还不满二十岁,甚至还算不得是个青年男人。一个少年富家子,自幼被家庭抛弃,性情乖僻并不奇怪,可是他显然并不如传言中那么蠢笨,甚至还有几分难言的精明。

大概天下所有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孩子,都有着几分环境造就的早熟吧。显然他那臭名声,多半都是黄氏的功劳。

午睡起来后,冯世真去书房里寻了几本英文的科学杂志,回了自己的房间,消磨去了整个下午。晚饭她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了一碗面,又专注地在草纸上解杂志上的一道数学题。

陈妈看她这样,倒是对她多了几分敬佩,“冯先生做起学问来头都不抬一下,当心伤了眼睛。明日给你换一盏亮一点的台灯吧。”

“那可多谢你了。”冯世真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陈妈也去休息了吧。”

陈妈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打探,却架不住冯世真温和而坚定地送客态度,只得讪笑了离去了。#####

家庭教师九

容嘉上带着一身酒气,摸黑进了屋。他将外套丢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正要拧亮桌子上的台灯,忽然透过窗户望见西翼正对着他这边的房间亮着灯。那个家庭教师的身影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暗夜里亮着灯的房间是如此醒目,仿佛一个发光的宝石盒子,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

冯世真半挽着头发,穿着一条浅白色的西式睡裙。光透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女郎线条青春窈窕的腰身曲线,圆润的胸乳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这个女人在干吗?

她以为住楼顶就没人能看到她了?

容大少爷伸手要按铃,想叫个娘姨去提醒一下对面,正好可以借机羞辱一番。可手碰到铃时,却又停住了。

那个女人似乎在跳舞。

虚抬着手,脚步跳跃,轻盈地旋转。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情人正拥着她,同她翩翩起舞。

秋夜静谧,天空中星河浩瀚,流光穿过万古千年,投射在视网膜中。空中仿佛飘荡着一首无声的舞曲,悠扬婉转,勾着人的心蠢蠢欲动。昏黄的灯光下,白裙女郎像是西方油画里的仕女,妙曼清灵,充满了女性原始自然的美。

挽着的长发忽而散开,披了一肩。冯世真停了下来,重新把头发拢起,编成了一条蓬松的辫子,搭在胸前。她没再继续跳舞,而是依在窗边,望着茫茫夜色发呆。

容嘉上在黑暗中又坐了半晌,这才起身,把窗帘拉上,然后拧亮了灯。

几乎是立刻的,对面传来窗帘匆匆拉上的声音。

容嘉上想象着那个女人仓促狼狈的表情,低声轻快一笑。

以后想必是再也看不到方才的美景了。

次日用过早饭,冯世真带着课本坐在书房里,等着学生们来上课。

容芳林和容芳桦提前了几分钟进了书房,都带着各自的课本,准备充分。

她们两个之前在清心女校里读书,那也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女校。上半年学校闹了一阵伤寒,两个女孩都不幸中招,回家养了两个月才好,功课就落下了。容芳林又好强,一心想进中西女塾,就缠着容太太给办了休学,打算在家里努力半年,明年开春直接靠进中西女塾去。

冯世真取出了自己早就拟好的摸底试题,让两个女孩做了,然后逐一点评分析。

“芳林,你记得单词多,语法上却学得有些不扎实。所以平时说话流畅,做卷子却难得高分。芳桦恰好相反,还需要多背单词。”

两个女孩连连点头。容芳桦也暂时将对冯世真的嫉妒放在了一旁,认真听她讲解课本。

时钟滴答滴答地从八点一直走到了九点半,容大少爷依旧芳踪难寻。冯世真等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大少爷今天有事不能来吗?”

容芳林嗤笑道:“大哥昨夜同云驰哥哥去玩到好晚才回来,现在怕还没起床呢。康嫂,去看看大少爷起来了没?”

康嫂在书房外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冯世真已经结束了课,两个女学生收拾了课本正要离去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容大少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轻烟色的中式长褂,显得身材颀长隽秀,颇有诗词里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度。

容芳林讥嘲地哼了一声,朝冯世真瞟了一眼,表示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

容嘉上忽然扭头冲着容芳林道:“大妹,伤风了就去吃药。”

容芳林气得俏脸通红,一甩头跑走了。容芳桦有几分惧怕这个喜怒不定的大哥,也缩着脖子溜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桌上的草稿纸,说:“大少爷,你迟到了两个小时。”

容嘉上慢悠悠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捡起了一张草稿纸看了看,温润的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冯先生并不是专门为了上课而来的。我来不来上课,又有什么区别?”

冯世真沉着气,说:“太太请我来教书,我领了薪金,自然要尽到义务。大少爷若是不想听我讲课,可以同太太说,让她另请高明。不然,我一日是你先生,便要管你一日。你的书本带了吗?没带也没关系,让人去给你拿。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

容嘉上伸着修长匀称的手指,拈着卷子看了一眼,又是戏谑一笑,倒没再说什么,提笔开始写写划划。

冯世真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镇定从容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子。

容嘉上确实生得十分俊美,长眉入鬓,丹凤眼精细如画,轮廓分明,清秀却并无女气。即使此刻随意地坐着,也习惯性地挺直背脊,肩膀平整,散发着利落端正的军人作风。他就像一株挺拔的树,种在容家蔓草萋萋的庭院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相信他也深有体会,所以才会有那些冷漠,用来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