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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90)

包间里装潢典雅,却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大烟味。冯世真下意识皱了皱眉。

“把最里面的窗户开半扇,给屋子里通点气。”忽然听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馆,别弄得像个大烟窝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点头哈腰去开窗。

冯世真朝容嘉上看去。容嘉上低声对她说:“风吹着冷,一会儿换好气还要把窗关上,免得你着凉了。”

冯世真想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容嘉上已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屏风后,在榻上坐下。

冯世真正想发问,容嘉上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嘘……”

食指微凉,而唇却是软热的,一簇电流啪地打了一个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了,冯世真的脸颊烫了。

包间的门咯吱响,有人走了进来。

就听汤普森操着洋泾浜的中文和来人说话。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语气讨好地说:“我是看了报纸上的寻宝启示而来的。你们提到的那个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

冯世真听到金麒麟几个字,便明白今日鉴的是什么宝了。

看来报纸上的启示果真是容家刊登的。容家做事倒也谨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亲自去和那些骗子扯皮。

那男人对着汤普森把自己带来的宝贝吹嘘得天花乱坠。容嘉上依旧拉着冯世真的手没放,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听得也心不在焉,翘起来的脚轻轻摇着。冯世真看他嘴角浮着一丝冷笑,知道他心里有数,却不明白他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亲自听骗子卖弄上。

“够啦。”外面的汤普森都没有耐心听下去,“在这里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上,我们有意向会再和你接触的。这是两块钱路费,请走吧。”

那人还有些不肯罢休,拉着汤普森继续说个没完。汤普森不耐烦,叫了一声,外面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两个保镖,直接把人拖走了。

冯世真不禁莞尔。

“下一个!”汤普森叫道。

这第二个人走进来,张口就道:“大老爷,您要找的这金麒麟,可是我的传家之宝……”

冯世真险些没笑出声来。

汤普森也懒得听他继续啰嗦,直接用英文骂了几句,把人赶了出去。

容家的广告在全上海的各个报纸上都刊登了,悬赏金额又巨大,好似一块浇了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蚁鼠虫全都出了洞。

因为启示上将金麒麟描写得很含糊,来人也摸不清这东西究竟什么模样,多大规格。汤普森手里有照片和尺码,逐一对照着来鉴定。

透过屏幕的间隙,冯世真也算是开了眼。有人带来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绝大部分的麒麟形态和照片上的不对,汤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了。这样一连见了十来个人,没有一人拿出了真货。

容嘉上却毫不急躁,拿了个钳子,在屏风后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剥核桃给冯世真吃。

眼看时间不早了,冯世真惦记着考场里的容家姐妹,准备动身回去。这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褂的老头捧着个盒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圆眼镜,身材瘦小,活脱脱像是从西洋的东亚市井图里走出来人物。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变。

“朱掌柜,”容嘉上笑道,“我还寻思着你什么出场呢。这样的好事,你可没道理缺席呀。”

“还是容大少爷料事如神。”朱掌柜打了个千儿,又朝屏风这边拱手。

冯世真暗自心惊。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之前那些人从来没往这里多瞧一眼,这朱掌柜却是立刻察觉到屏风后还有人。

“没事。”容嘉上走过来说,“朱掌柜口风紧,你可以出来看看。”

冯世真也闷了许久,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女有别,朱掌柜是老派人,只朝冯世真点了点头,并不抬头看她。他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汤普森和容嘉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众人眼前金光一闪。

盒子里的天鹅绒布上,放着一个鸡蛋大的金印。其色泽明亮,造型古朴,花纹精致考究,是一只极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细瞧瞧。”朱掌柜递了一双白布手套和一个放大镜给容嘉上,自己也带着手套,托起了金麒麟,“您看看这足金的色泽,这上面的花纹。哟,麒麟的鬃毛都纤毫毕现呢,可真的是战国的工艺。您再看看底下这个印面,这篆体‘’四个字,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清晰呢。”

容嘉上接过了金麒麟,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冯世真好奇地凑了过去。不过她确实不懂鉴宝,只看得出这是个用金子铸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价格不菲。

“我一看报纸,就知道这是您要找的东西。”朱掌柜道,“这是我七年前从广东一个古董商人那里用一块古玉璧换来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出手。可容家这次开价如此阔绰,又说是早年遗失之物。我想着物归原主倒也是积德攒福的事……”

“你想要多少?”容嘉上开口,“这位是花旗银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给你提现金。”

冯世真惊讶。才看了两眼就定下要买了?万一是假的呢。

朱掌柜却是喜上眉梢,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敢对容大少您乱报价。诚心买卖一口价,两万块。您看如何?”

容嘉上把玩着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来,“两万块?我给你还一个价格。”

“您说。”

“也是个二。”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丢回了盒子里,“二十块,你说如何?”

汤普森和冯世真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七十四

朱掌柜捧着盒子,脸上肌肉好一阵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少爷,您这不是消遣我么?”

“二十块还是买你这个沉香木盒子的。”容嘉上脱了手套,甩在了朱掌柜的脸上,打偏了他的眼镜,“朱老九,有女士在场,糙话我就不说了。就你这块镀金的铁疙瘩,拿去镇纸嫌轻了,压泡菜又嫌小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你还好意思开价两万块,你怎么不撑死呢?”

朱掌柜见容嘉上揭了老底,反而放开了,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识货之人,是在下顾虑不周了。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把正品取来。”

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半旧的香包,掏出一个绸布包来。打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金麒麟。

容嘉上隔着手套把金麒麟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这次应该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种黄皮货了。”

“瞧您说的。”朱掌柜说,“做咱们这一行,要骗也是骗外面那些不识货的洋鬼子。”

洋鬼子汤普森的脸挂了下来。

冯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柜的倒是坦诚。难道骗国人心里有愧,骗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了?”

朱掌柜摸着胡子,得意道:“想来自鸦片战争后,国人在洋人手下从来都是丢盔弃甲,割地赔款。可在咱们这儿,洋人只有被咱们当孙子耍弄的份儿。在下虽然只是商贾之流,却心怀报国之心。虽然不能驱逐鞑虏,坑他们点钱总是可以的吧。”

汤普森中国话学得半斤八两,听不大懂,却知道肯定不是好话。碍着容嘉上在场,他不好发作,黑着脸走去窗口抽烟。

“别得瑟了。”容嘉上把金麒麟放了下来,拿放大镜敲了敲桌面,“这个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我说朱老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老实点?”

朱掌柜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痒的姿态,也不辩解,立刻说:“容少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个。”

还有?冯世真噗哧笑出声来。

“别拿了!”容嘉上也不耐烦了,“感情当我来替你鉴宝的呢?我把话说明了吧。家父当年卖这金麒麟前,为了辨认,在上面动了个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