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盛世华族(12)

角落里没有旁人,丹菲挨着段宁江侧躺下。

段宁江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追杀我的,不是突厥兵,是上洛王派来的刺客。”

此话不啻一道雷打在丹菲头顶。她又震惊,又不解。上洛王韦温乃是韦皇后的从兄,位高权重,又远在长安,怎么会和沙鸣扯上关系?

“他为何要杀你?”

一抹怒意浮现,段宁江咬牙切齿道:“韦温私开铁矿,铸造兵器,甚至还私下偷偷贩卖给突厥!父亲察觉此事,本欲上书奏明圣上。不料有人通风报信,韦温知道了,便多次威胁恐吓父亲,要他将搜集的证据交出来!今日城破前,父亲就察觉不妙,让我带着那份证据突围出城,去长安告发韦温!”

段宁江一口气说到此,激动得咳起来,血沫喷出。丹菲急忙给她擦拭。

段宁江顺过了气,狠狠道:“若无韦温卖兵器于突厥,今日的仗未必会败。韦温派人追杀我,就是为了灭口。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沙鸣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耗尽了力气,倒在榻上,泪水长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紧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无语。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段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

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段宁江气息已十分微弱,女孩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眼底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

丹菲握着段宁江绵软无力的手,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记忆最深的,是段宁江在女学里锦衣华服、高贵矜持模样。刺史之女,乃是沙鸣一地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么不骄傲?

记得她一颦一笑都很是讲究,时刻谨慎自持,生怕损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烩细食地养着,奴婢环侍地长着,尊荣金贵地呵护着,才养出这么一位端庄娇贵的华族闺秀,最后却是要这般潦倒狼狈地死在古庙茅席之上。

这怎能不叫人嗟叹?

恍惚中,手中冰凉的手掌将她反握住。丹菲回过神,对上段宁江一双清醒的眼睛。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腾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精神却是极好。丹菲看着,心猛地一沉,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

她脑子顿时有些乱,一下想到昔日几个女孩在女学里无聊斗嘴的片段,又想到段义云朝她浅浅微笑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段宁江倒是很淡然从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学里,我总有些瞧不起你。没想最后,却是要劳烦你一回。很是惭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痴闹玩耍罢了,如今国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事,尽可嘱托我。我尽力而为。”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后这一日能遇到你,却又是我的好运。我已是不行了,却有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事。只是此事责任巨大,又充满艰难险阻……怕你有个万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愿意?”

丹菲皱眉,心里已经隐隐估计出了几分。段宁江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上洛王韦温之事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丹菲苦笑,“不怕我转头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投奔韦温,换取荣华富贵?”

段宁江坚定地摇了摇头,深深凝视着丹菲,道:“你不会。你有侠义之气,巾帼之风,断不会作出此卖之举!况且……况且,为送这份东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让他白死么?”

丹菲静默,紧抿着唇,双目幽深地盯着段宁江。

段宁江却是知道,她被说动了。这个赌没有压错。

丹菲神色肃然中,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这教段宁江想起,段义云偶尔来女学接妹子放学时,丹菲望着他时,露出来的那种儒慕景仰的神色。段宁江当初还暗自讥笑过这曹丹菲真是痴心妄想。没想现下,她却要利用这感情,来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办?”

段宁江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给丹菲,“这是我祖父在我出生时送我的玉牌,家中亲人都认得。劳烦你将我的骨灰送到我姑母的婆家崔家,他们会替我安排后世。”

“父亲在事发之前就先行将那些证据送往了长安。”段宁江又道,“我本有一个空心镯子,花纹和这玉牌是一样的,里面有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凭借这封信,去长安寻我乳母朱氏,可取一个包裹。包裹里乃是一批陈茶,那份证据就藏其中。”

丹菲看着她光秃秃的手腕。

“镯子……被卫佳音逃走的时候夺去了……”段宁江苦笑,“所以,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卫佳音,尽量将那镯子夺回来。然后将它交给一个人。”

“谁?”

段宁江道:“我有个表兄,唤作崔景钰。你们两人见过的。”

“崔景钰?”丹菲十分意外,语气相当嫌弃,“围城那日我见过他。他当时在杀敌……好吧,算上这一出,他倒不算太纨绔。”

段宁江苦笑,“我这表兄心高气傲,人却不坏。他若有冒犯你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

丹菲哪里好意思让个将死之人赔礼道歉,忙道:“不过一点口角,当不得什么。你要我把信交给他?他人在何处?”

“我同他一起突围出城的,无奈兵荒马乱,把我们冲散了。不过我们有过约定,若是失散,他会在原州泰安楼等我。他虽然有些清高孤傲,可为人品端方,值得信任。你替我对他说,他答应送我的昆仑奴……我怕是……见不到了……”

这话含着无限不舍与寥落。丹菲无语,段宁江自己则终于落下泪来。

“你放心。”丹菲坚定道,“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便会一定做到!”

“我信你。”段宁江气息渐弱,抓着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赏你的……只可惜……可惜……”

丹菲见她眼神开始涣散,暗叫一声不好,忙道:“你且坚持住!”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浮起淡雅笑意,道:“我能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

“段宁江!”丹菲低声呼道。

段宁江目光投降虚空,那抹笑意愈发甜美,枯黄憔悴的面孔霎时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耶耶说……待过完年……就带我回长安……表兄……”

段宁江声音渐渐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风吹灭的烛火,霎那之后,一切就回归沉寂。

丹菲在段宁江遗体边静静地坐了半晌,泪水垂落,打湿了衣襟。

方丈走了过来,低声道:“这位女施主已然脱离苦海,往生而去了。施主还请节哀。”

“她还这么年轻……”丹菲哽咽,感到一股无力的悲哀。

寒冬腊月,冻土坚硬,并不好埋葬段宁江。于是众人捡了柴火,将段宁江遗体烧了,骨灰装在罐子里,暂时寄放在寺庙中。方丈领着小沙弥们给段宁江做了一场小法事,将她超度。

丹菲就着烛光,给段宁江刻了一个牌位。

上一篇:艳客劫 下一篇:波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