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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无边(106)

金云览还在为手下御者办事不力,而大发雷霆,“金缕城是天外天的第一道屏障,交一回峰再让她闯进木象城,好歹让我脸上有点光。现在呢?城防积弱至此,又要被那几宗笑掉大牙了!”

底下人诺诺道是,“属下已经切断进出城的关隘,城墙上也加派了射手待命,只要有人上直道,准保把他射成刺猬。”

座上人的脸色依旧不豫,眉心的刀疤像第三只眼睛,眦裂般暴张着,“盟主已经大发雷霆了,下令全力缉拿岳崖儿。如今她人进了木象城,我们完全失去了机会,只有全歼波月楼的人,才能勉强立功。传我令,只要遇上那帮人,不必生擒,就地正法。”

御者道是,领命退出了书房。

粗喘了两口气,金云览在灯下枯坐。窗开着,一只飞蛾从外面飘飘摇摇飞进来,停在八宝的灯罩上。夏日蚊虫多,即便熏过了院子,树底草丛也照样有还魂的嗜血者。他起身关上窗,窗上镶着薄薄的琉璃,反光中发现帘幔轻轻颤动了下。他心里咯噔一声,垂手去摸桌下的剑,长剑出鞘时,他怒喝“是谁”。这时一颗石子穿破灯罩打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陷入一团凄迷。有剑芒的寒光闪现,向他面门袭来,他下意识抬剑一挑。对方力量惊人,使的是重剑,两柄剑的剑刃相抵,摧枯拉朽般剐向他的剑格,暗夜里摩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

毕竟都不是等闲之辈,高手过招,只需两个回合便能衡量出对方的实力。剑气破空,几番缠斗后才拉开距离,金云览微喘,黑暗里模糊的身影,连气息都没有丝毫紊乱。

“明王敖苏。”他的语气肯定,似乎并不意外。

明王说是,“金宗主知道我?”

金云览哼了声,“怎么能不知道,她到死都在念着你。”

明王登时一怔,才发现曾经和他相约白首的女人,最后居然嫁进了金缕城。

金云览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嘲弄和不甘,“她大概没有想到,在她一死了之五年后,那个杀了她父亲的人又来杀她丈夫了。我真不明白,杀父之仇报了就是,何必那么痛苦。她痛苦,因为她对你旧情难忘。她自尽时,手里攥着一样东西,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明王呆呆站着,剑首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金云览眼里精光隐现,狠狠盯着那团阴影道:“是飞鱼木珠,她临终前留下遗言,让我把它交还给你。”他扬手抛出木珠,在明王分神接应时,挥剑向他刺了过去。

第72章

分散在城内的人陆续集结,最后一组刺杀御者的人也回来了,大家都在等,等城墙上的宗旗折断,等明王最终的召唤。

夜已经很深了,将到午夜时分,魑魅拿肩顶顶阿傍,“老大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金云览吓破了胆,召集金缕城所有高手连夜保护他,让老大找不到机会下手?”

阿傍摇摇头,心里有隐约的预感,只是那预感太不祥了,他连细想都不敢。

城墙上烈火纹的旗帜还在夜风里招展,那千回百转的声响一记记拍打耳膜,声浪越急,便越让人慌张。

守卫的兵卒在灯火下如常巡视,孔随风骂了句:“他娘的,咱们干脆直接冲上直道算了。”

这当然是意气用事的话,身后没有彻底收拾干净,就算上了直道也是被人包抄的下场。这时候急不得,只有死等。阿傍道:“仔细看,看见城墙中段的亮了么?那是弓弩手箭尖上的寒光。这直道周围布满了暗卫,宗旗不倒不能贸然行动。”

刺杀宗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大家等得有些心焦,再过两个半时辰天就要亮了,二十里的直道没有马,只能徒步,一旦失去夜色掩护,所有人都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不言见众人忧心,很慷慨地表示:“晚点也不用怕,大不了我多走几趟,把你们送进木象城。我就是担心明王,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结果他的口无遮拦挨了苏画一顿臭骂:“你不吭声,没人当你是死的,乌鸦嘴!”

“看,宗旗倒了!”忽然有人低呼,“明王回来了!”

大家忙看过去,城墙上有个身影斩下了烈火旗,旗杆举在手上搅动两下,然后从墙头直扔了下去。

群情顿时激昂起来,明王的出现,预示着金缕城的城主伏诛了。金云览一死,五大御者也相继被杀,如今的金缕城已经彻底变成一座废城了。

抽刀向敌,区区的弓弩手不算什么,只要近身,那些武器和烧火棍没什么区别。波月阁的人从四面八方攻上城墙,一顿血光四溅的厮杀,墙头上伏尸百余。最后一名弓弩手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弩,在扣动机簧之前,被魍魉斩落了整条臂膀。

扬手又是一刀,那人踉跄着扑倒在地。环顾四周,再也没有能阻止他们向木象城进发的绊脚石了。魑魅打了个口哨,分散在各处的人闻声而动,纷纷跃下了北城的墙头。

波月楼的人,都有一身极俊的轻功,这项能力是追云赶月的本钱,二十里路走得急些,两个时辰应该能到。

不知多久没有一起这样纵情奔跑了,上次还是在重选护法的时候,为了那个位置各显其能,在王舍城外空旷的原野上你追我赶。波月的轻功,江湖上甚有威名,舒展身形飞鸟凌波,借助一棵草,也能纵身直去两三丈远。上次的较量带着竞技色彩,这次不同,这次是大胜后的春风得意,松了辔头的年轻人们在直道上肆意挥洒,如果有人俯瞰,会看见起起落落间,尽是燕子般轻盈的身影。

原本明王是个中好手,楼里上下没一个人能比过他,可今天不知怎么,渐渐落了下乘。阿傍一直关注着他,本以为他是大战金云览太累了,自己便放缓速度等他。结果他越走越慢,最后身形一崴,竟跌在了直道上。

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步子围过来。阿傍去扶他,为他翻身时触及他的前胸,只觉满手冷腻,就光一看,满掌都是血。

大家倒吸了口气,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阿傍看着他渐渐发青的脸,伸手要去扯他的软甲查看伤势,被他阻止了。

他吃力地摇摇头,“别管我,你们走吧……”

阿傍喉头发紧,接过苏画递来的金疮药,找不到伤口,便一股脑儿洒满他的前胸,急切道:“你坚持住,我背你进木象城,进了城就有大夫了。”

可是明王已经不能再说话了,他被金云览暗算,憋着一口真气续命,才勉强杀了他。然后上城墙,斩断宗旗,耗尽了最后的心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随他们出城,不过是徒劳,多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这样也好。躯壳千斤重,再也操控不了了。这一身背了太多的血债,他在昏聩里看见周围冒出无数的黑影,等着吞噬他,找他寻仇。别人的人生苦短,到他这里是负重前行,认真说,他从未真正感受到活着的乐趣。他曾经路过满是残垣的老宅,夕日的家道兴隆,早就散入了远山远水。他驻足看了会儿就离开了,现在想想,当初应该和父亲一道去死,何必贪生,多受二十年的苦。

阿傍见他要合眼,发了疯一样摇撼他,“大哥,你不能死,你还要去找那个卖酒的姑娘!”

他轻轻扯个笑,那笑看上去像唇角的抽搐。

阿傍的喊声里带上了哭腔,“那姑娘有雪白的手臂,又细又长的腿,小山一样的奶子……”

大腿和奶子,其实他都不稀罕。杀手也有重情的,他带着兄弟们冲出了金缕城,对得起楼主了,然后他要走自己的路,去找那个凿穿他心房的姑娘。

明王就那样死了,死在了空空的直道上。他们这些人见惯了生死,猎物的身首分离,同伴的尸骨无存,都不是多新鲜的事。然而在这种全员突围的情况下,损失了一个人,就缺了好大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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