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华音流韶之梵花坠影(58)

从他得到消息,知道她已陷于危险之中的那一刻起。

从他……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许,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恨过她。

三连城的一幕,曾让他痛彻神髓。那是一道伤痕,由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和这个温婉如莲的女子新手刻下。

这伤痕是如此之深,深到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已原谅了他们。

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这事,也仍然将他当做唯一的朋友。

他不会欺骗自己说不在乎,也不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因为那本是毕生难忘,至今想起时,心底仍会传来阵阵隐痛。

但,他早已做出了决定。会带着这道伤痕,继续留她在身边。或许有些冷漠,或许有些粗暴,却始终珍藏她,庇护她,免她惊,免她痛,免她受风风雨雨。

只是这一切,他绝不可能亲口告诉她。

只有在她听不到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等我们的婚礼结束,你带着我一起回去看看好吗?离家很久了,再没有人照料,莲花会枯萎的。”

卓王孙一怔。

我们的婚礼?联想到相思初见他时候的神情,他随即明白过来,永乐公主一定对相思撒了谎。她把这一场政治联姻,说成了他要迎娶相思。

他一时沉默了,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无心却又恶毒的谎言。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娶的不是她,她会怎样?

卓王孙不禁皱起了眉。

仿佛感受了他心绪变化,梦中的相思也浮起一丝愁容:“小时候,我曾想过,当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不要是正红色,而是新莲般的水红。上面一定要绣满莲花,等真到了这一天,却来不及准备了……”

“会有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向你保证”。

是的,会有的,他欠她一个婚礼,迟早会补偿给她。他心中已许诺,总有一天,会让她在绣满莲花的嫁衣中,绽放动人的微笑。

沉沉暮色笼罩了小船,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柔声对答着。

一人醒着,一人梦呓。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轻哼了一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含笑睡去了。

卓王孙没有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沉睡。守候在她身边,听着她细细的唿吸,他久久沉默。

有他在身边,她睡得那么沉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于是,他说过的这一切,只有江水为证,却没有人听到。

夜幕下江波荡漾,载着两个人,缓缓向平壤而去。

七日之后。

日暮时分是这个古老的国家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在暮春之时。大同江畔的柳树生长到最茂盛,长长的枝条垂下来,在江水中拉出一丈多长,将整座江水都染绿了。平壤城的人们懒散地在江边踱着步,相互懒懒地打着招唿。连江水都似乎流得特别缓慢。

相思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轻衫,长长的裙裾扫过附件下茂密的青草,向城外走去。她要去采摘一些新鲜的花,来装点虚生白月宫的清晨。平壤城外东南,有个地方极少人到,那里的山樱花特别茂盛。琴言采回来的时候,相思一眼就看中了。

她提了个花篮,沿着河岸向远处走去。晚风吹着她的肌肤,温暖而惬意。她觉得幸福就像是打翻了的瓶子里的水,在地上流淌着,淌得到处都是。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婚礼。

平壤城中流光溢彩,装点着盛世的奢华。当卓王孙挽着她的手走过时,她毋用怀疑,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设。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夕阳的暮光里。

夕阳枕在远山上,仿佛一只苍老的眸子,静静凝望着他。

却读不出他满腹心事。

他眺望春江,地上起了雾,渺渺地有些看不清楚。就如心底隐隐的痛楚,那么真切,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雾中缓缓走来一个水红色的影子,杨逸之的心头猛然一震。

那个影子停在离他两丈远处,淡淡的红色挽住一个花篮,纤细的腰身就像是风中的一株垂柳。

杨逸之的心骤然一动。

相思。他最挂怀的一抹水红。他本应进城去找她,却无意中在这里相遇。难道这就是命运?注定了他们一次次相遇,再一次次分别。

水雾蒸腾,相思的容貌近在咫尺,却又似有些恍惚。

悠悠地,她叹息道:“你,为什么要进城来?”

为什么?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为了找你。

为了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

可以吗?不顾谦谦君子,不顾温润如玉,回忆起那抹几乎消失的年少轻狂,带着她离开,到天涯海角。

不顾天下人唾骂。

可以吗?

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越来越痛。

却不能。

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读懂了她脸上的笑容。

只有当一个女子,找到了一生归宿、得知今生不再漂泊、最好的年华有人共度时,脸上才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

于是,他不能带她走。甚至,不能多说一句话。

他静静地道:“我来,是想救走李舜臣。”

相思的目光,隔着迷雾注视着他。天,更加暗了。她与他的容颜,也被雾气隔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剪影。

“可以让我帮你吗?”

杨逸之摇了摇头,他不想连累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但相思的话随即坚定了起来:“请让我帮你一次。”

她似是笑了笑:“我可以将李舜臣监牢的钥匙偷给你。我们在流花寺中见。”

“就让我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也为你。”

杨逸之的心一痛。这句话就像一柄刀,刺破了他刻意掩埋的记忆,让他想起了太多太多。

是的,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么多了。感念,恩义,报答,如此而已。

在她披上嫁衣,从此幸福地守候在那个男子身边之前,她要为他做一点事,回报他一次。

正如在三连城上,她可以将唯一的解药留给他,却只能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那些决心要忘记的,从来都不能提起的,就如被打翻的茶,万种苦涩,一起翻涌上来。他禁不住躬身,捂住刺痛的胸口。

在他没有看到的瞬间,“相思”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中,有傲岸,有张扬,有飞扬跋扈的豪情,也有天下唯我的雄心。那是只有王者才有的无双气概。

如果他看到,他就不会再相信,“她”是相思。

平壤东南的山樱花开到极盛,层层叠叠地堆在枝头上,连目光都无法穿透。相思只花了片刻工夫,就将花篮采满了。

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抹耀眼的白色,出现在花丛深处。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她有一千朵花的距离。就像是花丛中盛开的一朵月光,空灵,通透,不染尘埃。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花瓣簌簌陨落。映着夕阳的余晖,他能清晰地读出她脸上的幸福,也读出自己心底的刺痛。他必须要极力克制,才压抑住靠近她的冲动。

无人空山中,光影随着飞落的樱花,悄悄转移。这一刻,仿佛只是一瞬,却又仿佛一生般漫长。

漫长到能将他心中沸腾的热血冷成灰。

缓缓地,杨逸之躬身行礼:“相思姑娘,有件事关系到抗倭的成败,必须要请你帮忙。”

相思急忙敛衽还礼:“请讲。”

杨逸之道:“抗倭要想成功,必须要借助海军的力量。当世海战第一人,就是李舜臣。我想求相思姑娘助我将李舜臣救出来。”

相思困惑地道:“我帮你?怎么帮?”

杨逸之道:“关押李舜臣的监牢守卫极为森严,只有拿到牢门的钥匙才能进入,而这把钥匙,是由卓王孙亲自保管的。我想请相思姑娘将这把钥匙替我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