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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走了你还在(出书版)(28)+番外

我问:“你怎么在这儿睡午觉?”

他说:“我现在是个残疾人,没看出来吗?这儿离下午招聘会的现场近,我懒得回寝室折腾了。”

我问他:“喂,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说:“我这个瘸腿,就只顾着养伤和做物理治疗了,能有多少时间准备?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皱眉头:“姜城远,你这算自暴自弃吗?”

他说:“是吗?我不觉得。”

我说:“别老提自己是残疾人,比你残的人多了去了。”

他轻轻抚摸着拐杖,连手指尖都带着一种优雅,却优雅得有点造作:“呵呵,那要不要再有人来打我一顿,打得我截了肢或者坐轮椅、成植物人,那才叫残疾?”我知道他情绪不好,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而这一天,在寒风凛凛的江边,我终于又再次看到了拐杖的主人。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公共汽车停在紫滨路站,我下了车,小跑着来到广场,跑到姜城远放灯的地方。之前配合他放灯的人是附近摆摊卖孔明灯的小贩,已经被他骂走了。他一个人手忙脚乱,刚点燃石蜡,想去把灯纸提起来,还差点摔一跤。我急忙跑过去说:“姜城远,我帮你吧,孔明灯一个人放不方便。”

姜城远看了看我,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隔了几个月,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也许应该问问他,姜城远你最近过得好吗,你的腿现在还疼吗,你在哪里工作,新的生活还适应吗?……可是,即便我有很多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还是咽回去了。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孔明灯上,他沉默得很厉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已经足够将我拒在千里之外了。

我只好说:“你来点石蜡吧,我给你提着灯。”

我提着灯的两个对角,尽量让灯身鼓起来,他点燃了石蜡以后,走到风口处,挡着风,等石蜡燃烧久一点,热气慢慢地充进灯内,明显感觉到灯开始上浮了。我问他:“我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他很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试试。”

我手一松,孔明灯就在风里开始斜线上升。

那是一盏白色的孔明灯。卖灯的小贩们有红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孔明灯,有的上面还有印花,很多放灯的人都会买那些看起来欢欢喜喜的颜色,却只有姜城远放的是白灯。

紫滨路上每一个卖灯的摊位他都问过了,能够买到的白灯他全买了,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望着那盏升到半空的孔明灯,眼神十分专注,望了一会儿,眉头一皱,转身又去拿一盏新灯。

我说:“我帮你拿吧?”

他看了看我的脚,然后抬起头,这次说的话比之前长一点了:“我自己可以。”

我没有坚持,看他用手扶着腿,慢慢地走向那座白色的小山。离受伤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看来他也已经适应了身体的变化,现在不用拐杖也可以行走了,只是步伐会比较缓慢,必须很谨慎小心。

他拿了灯,我们又开始放第二盏。

点燃石蜡,等待热气充盈灯内,灯慢慢地浮起、升高,再接着就是第三盏、第四盏,很多很多盏……

他很少说话。

只要他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我们放灯一直放到了午夜,午夜时分,江风没有之前那么大了,放灯也更容易了。我们很快就一盏灯接着一盏灯地放上天去。某个时刻我抬头一看,天空上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竟然有几十盏灯了,就像一颗一颗带着火焰的陨落星辰,以黑丝绒般的天幕为背景,安静地悬浮着。

那一幕太美了,美得如梦似幻。夜幕繁灯,映着沉静远山,浩浩江流,世界有一瞬间的出尘,恍然不似凡俗。我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望着那漫天的浮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姜城远也抬头看上去,大概也像我一样,惊异于浮灯之美,凝望了好一会儿。

我看他的时候,见他还仰着头,轻轻地张了张嘴。虽然声音轻得听不见,但是从口型也能看出来。

他在说:“小芸。”

我们放完所有的孔明灯后,江畔广场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了。

姜城远走到广场边缘,再往前就是堤坝和石滩了。他慢慢地说:“小芸也许就是从前面的堤坝那儿掉下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抿着嘴,没出声。

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开始朝堤坝走。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没有路灯,只有江边停着的一艘挖沙船,船上面有两盏大灯,灯光投到堤坝这边,勉强可以照路。

我跟在他后面:“姜城远,别过去了,那边太黑了,当心摔下去。”我说着,一边还掏出手机,用手机光去照他脚下的路。

他朝前走了一段,越过了堤坝,走到了石滩,然后就停了下来,坐在地上。

他身前几米外的地方就是江水了,流水的声音刹那占领了这个黑夜。苍生皆静,唯有滔滔的江流。

那几天恰逢降温,天气很冷,夜里气温还不到十度,再加上江风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缩着脖子,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包着头,手也揣在口袋里不敢拿出来。

姜城远说:“你回家吧。”

我问:“你打算在这儿坐一整晚?”

他说:“或许吧。”

我说:“那我陪你好了。”

他说:“不用了,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想多说话惹他烦,但也没有离开,只是走远了一点,跟他隔开了几米。

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就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正好也利用石头挡一挡风。

整晚我都没有离开,我也不想离开,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身影衬着茫茫的大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我想陪着他。

其实,他笑的时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时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里,我想给他一盏光,他跌进冰冷深渊,我就想给他温暖怀抱。

这样的心绪是在他出事以后爆发的,我常常想,这或许是因为我把对舒芸的愧疚投射在他身上了吧?假若他能接纳我,让我为他做点什么,我愿意倾尽全力,因为我已经无法弥补舒芸了,我只能弥补他。

然而,这一晚我坐在江边,却忍不住问自己,假如没有舒芸的存在,假如他的失意是出于一个和我无关的理由,我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我会。

他的黯然,他的颓废,他的心痛,我纷纷感同身受。所以,他笑的时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时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里,我想给他一盏光,他跌进冰冷深渊,我就想给他温暖怀抱。

而那个夜晚,有他的地方,我不离开。我们就那样保持距离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前,我靠着大石头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睡得很浅,太冷了,风一吹就醒了,还不停地打喷嚏。

我睁开眼睛,周围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灰色的长堤,混浊的江水,雾霭里望不清轮廓的大桥,和对岸绿得发暗的远山。

昨夜与我为邻的那个人呢?

他就那么走了?我陪他挨了一夜的冻,脸上的皮肤好像都要被江风吹裂了,可他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失望极了,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慢慢走回广场。广场上零星有一些人,有晨练的,有早起经过的行人,还有打扫路面的环卫工人。我有点不甘心地四处看了看,希望看见姜城远还在,却还是徒劳。

我走到最近的一个公交站,打算坐车回家。电子站牌显示我要乘坐的那一路公交车即将到达本站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个人正拄着拐杖,很急地赶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口袋。

我终于看见他了,之前在身体里翻涌着的失望情绪顿时消失了。我没有藏好自己的窃喜和焦急:“姜城远,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他微微笑了笑,穿透晨雾的几缕阳光在他背后盛开着,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我去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