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12)

书生对映璇作揖,自报家门,“小生姓方,名子期。”映璇看着他的左手,缺了拇指,她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你的手……”

方子期笑道,“进山的时候被老虎咬断的。”

映璇又问,“你在哪里见过豫宵生?”

方子期道,“就是被老虎袭击受伤之时,他救了我,他说他家住东郊巷。”

“后来你可去那里找过他?”

“去了,但没有找到。”

“你还知道些什么?”

方子期摇头。

映璇道过谢,失望地离开,方子期又在背后叫住她,“焦姑娘……”她回身,诧异的,“你知道我的名字?”

“在酒楼听过姑娘弹琴。”方子期答。

“原来如此。”对于方子期,映璇始终将信将疑,又听见他问自己,“不知道能否邀请姑娘来沉香斋搭台?”

“沉香斋?”

方子期点头,“自家的生意,小本买卖。而且,小生的确很喜欢听姑娘弹琴。”

“可是我如今得罪了地方恶霸,我只怕连累你。”

“姑娘放心,有事我自会处理。”方子期说得胸有成竹,反倒叫映璇疑惑,这一切都太巧合,从豫宵生的出现,到方子期收留她,看似波折,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化险为夷,就像行走于一盘规定了路数的棋,每一步,都受控于无形。

更叫映璇瞠目结舌的是,方家大宅,从油漆到装潢,乃至于房屋的布局,跟豫家的,竟不差毫厘。那方子期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干干净净的,纯真如孩童,映璇每看一眼,心头的疑云和警觉便增加一分,她于是故意在后花园里弹琴,那首曲子,是她为含樟而谱,也只有他,才晓得在她弹这曲子的时候,该吟唱的,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然而这一日,就在映璇弹琴的时候,她真的听到了,先是脚步,方子期的脚步,临近了,便停下来,随着她的曲子的音律,且吟且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映璇一惊,拨断了两根琴弦。

方子期慌张地走过来,捧着她的手,问,“可有伤到哪里?是我唐突了,惊扰了姑娘,真真罪过。”映璇看他认真的模样,反倒觉得他不过惺惺作态,抽回手,道,“公子言重了。公子方才为何突然吟诗?”

方子期答,“我也不知是何道理,一听见姑娘的琴音,便想起了这阙词。”

映璇不再多问,方子期要说的,她已经了然于胸。虽然方鹤涯被含樟推进冰火池,但他那样高深的道行,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倘若他真的逃过大劫,以他的性格,是必定要践行他当年的诅咒,不会放过含樟与映璇的。

那么,这方子期极有可能是方鹤涯所变。早在五百年,映璇就见识过他以假乱真的幻影术。否则,他不会那么巧知道豫宵生此人——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他也不会刚好就缺了左手的拇指——秦淮水乡,山势都坦荡无奇,映璇还从未听说哪里有老虎出没;他更不会与她如此心意相通,唱出她与含樟定情的词——那么多年的反反复复生死轮回,含樟他,哪里还能记得什么。映璇甚至觉得,豫宵生也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是一个铺垫,为了让方子期理所当然的出现在她面前。

映璇决定不动声色,看方子期如何安排这场独角戏。

三.

人间九月,最热闹的,当然是重阳节的那场庙会了。

方子期问映璇,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映璇同意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近了不少,他直接喊她的名字映璇,她也附和着,唤他一声方大哥。

只不过,始终也不敢放松警觉。

庙会散了之后,刚回家,有朋友派人请方子期过府一叙。

映璇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方子期不在,她将方府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想掀出一点蛛丝马迹来。最后绕到厨房,见两个丫头围着炉子,大热的天,汗水滴得比那火苗还旺盛。其中一人嘟囔着道:“少爷八成是看上那位姑娘了,巴巴的讨好人家,可我就觉得,那姑娘对咱家少爷似乎一点也不上心。”另一个丫头也说,“就是就是,这一锅汤也不晓得是啥宝贝,要咱俩一直这么熬着,明儿个清早才能起锅,瞎折腾。”

映璇只觉得脸发烫,耳朵也红得厉害,想想这些日子方子期对她的好,她有些动摇,问自己,会不会真将好人当贼,误会了他。

这一夜,映璇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才刚一合眼,就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在桌子上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映璇假寐,眼睛撑开一条缝隙,看清楚了,果然是方子期。他的身子微略俯下来,一双手刚触到映璇的被子,映璇猛地睁开眼,红色的光自她的瞳孔射出,方子期打了个颤,一头栽倒在床边上,额角还撞破了。

“映璇,你……”方子期指着映璇,因为害怕,手指也在发抖。映璇冷笑,“别在我面前做戏了,我一早便识穿了你,方鹤涯。”

“方鹤涯?”方子期一脸错愕。

这个时候家仆们听见响动,提着灯笼都过来了,见方子期那模样,纷纷质问映璇,还有的说要拉她见官。方子期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站起来,说,“一场误会而已,大家先回去休息吧。”然后又对身边站着的一个丫鬟说,“那桌上的汤太热了,要喝凉的才有效,这会儿焦姑娘既然醒了,你就端出去,尽快弄凉了再拿进来。”映璇这才看见,他起初进屋摆在桌上的,原就是那锅不知名的熬了一夜的汤。等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她问方子期,“那是什么汤?”

方子期道,“清咽润肺的。我跟朋友求了好久,他才肯将这秘方告诉我。前些天我听你唱曲,似乎嗓子有点干涩。”

映璇只觉得思绪一团糟,不说话。方子期看着她。这个时候天逐渐亮了,光线透进来,两个人沉默的僵立了好一阵,映璇问,“你是否还有话要问我?”

“你的眼睛……”方子期直言不讳。

“那叫玄光术,是专门用来对付妖魔鬼怪的。”

方子期听罢,满脸的惊愕。在那一刻,映璇觉得自己不想再瞒着方子期,于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包括她的前尘旧爱,她与含樟与方鹤涯之间的恩恩怨怨,然后,抱着她的古琴,默然走出了房间。

方子期追出去,一边取下脖子上的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块翠绿色的玉。他拦在映璇面前,呼吸急促了,神态也颇为激动。他竟然向映璇道歉,“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骗你。我不认识豫宵生。”映璇原本只想快一点离开方家,方子期一开口,她却瞪大了眼睛,准备继续听他说,“我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接近你。我的手指虽然是被老虎咬断的,但没有谁救我,我自己一个人逃了出来,在半途,我遇上采药的郎中,他替我包扎了伤口,还送我这块玉佩,他说,这是经过天竺高僧开光的护身符,可保平安,戴上它以后,我也的确遇事顺利了许多,尤其是,我遇到了你。”方子期诚恳的眼神,让映璇不敢与之相触,“第一次听你弹琴,是在西边的一个小酒馆,尽管只有一次,我却念念不忘。映璇,这个护身符,就当是我向你赔罪,希望你可以收下它,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平平安安的。”

映璇湿了眼眶,强忍着,怯生生抬起了头,就在那一刹,她盯着方子期手心里所谓的护身符,剔透的翡翠,双龙衔珠,在普通人的眼里,那就是一块用作装饰的玉佩,可是,映璇那么分明地认出来,那是她五百年就丢失了的法宝,刻在龙与龙之间的珠子,其实是一面灵镜,它能映射出凡人的九世轮回,也能照出所有妖魔的原形。映璇便是靠着它,发现了瀑布下面那棵樟树的异常,那也是她与含樟的第一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