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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15)

彼时,秋意正阑珊。杨晋打点了包袱跨出将军府的大门,未能再见西林萱一面,他想,这一别,或者就是天涯了。

[ 四.猝变 ]

未几,京城的老百姓议论纷纷,说闯王的大军逼近,朱家已经没有能力保这个天下了。尽管朝廷为了稳定民心,一再强调传闻的不符实,然而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京城却越发混乱了。

杨晋在私底下好一番打听,方知朝廷连镇铎这样的老将也调去对抗李闯了,他想,大明也许真的气数将尽。可是,西林萱呢?还有那个为了父亲一心要进宫的菀亦呢?大顺军若真的攻入了北京城,镇铎又不在她们身边,她们该如何是好?他便决定留下来,守着将军府,势必要尽一己之力,护二人周全。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占北京。崇祯帝登梅山自缢身亡。

而镇家,因为镇铎出征以后便没了消息,明朝都亡了他依然生死未卜,镇家上下忧心得很,却束手无策。就在大顺军进城的当日,将军府乱做一团,人人自危,尤其是下人们纷纷拿了府上值钱的东西作鸟兽散。好好的一座宅子,像被山贼洗劫过了,只留下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大夫人柳氏走了,三夫人王氏也不知所踪,当杨晋穿梭于将军府的断壁残垣间,只看到伏地而泣的小姐菀亦。

“你来做什么?”菀亦看到杨晋,脸上还挂着泪,却强做凶悍,冷冰冰地瞪着他。

杨晋问,“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菀亦站起来,抹平了弄皱的衣裙。

“你爹他……”

“我爹吉人天相,他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留在这里等他。”菀亦抢白道。

“哦,那么,你四娘呢?”杨晋心知理亏,话即使问了出来,也是底气不足,又尴尬又忐忑。

菀亦冷笑道,“大概也跟三娘她们一样,卷包袱逃难了吧。”

杨晋还要说什么,却听得传来一阵咳嗽声,他心中一动,循声找过去,发现西林萱其实就在屋子里。她的房间干净整齐,没有一点落魄的迹象。菀亦更是好奇,“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在这里,我应该在哪里?”西林萱不动声色地反问。

“她们都走了。”菀亦说。

“她们走是她们的事,老爷对我有恩,我岂能这么薄情一走了之。”

菀亦口直心也直,听西林萱这么一说,面上虽然没有表露出来,心里却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杨晋看西林萱的面色苍白,额角还有几粒汗珠子,便问她,“你身子不舒服么?”

西林萱瞟了他一眼,道,“小小的伤风感冒,不碍事。”正欲起身,谁知还未站稳便觉得天旋地转,昏厥过去。杨晋着急,赶忙去集市拉了一个大夫,那大夫为西林萱号过脉以后,满脸堆笑的,说,四夫人有喜了。众人听罢,却只觉心头钝重不已。

趁菀亦不在时,杨晋便问西林萱,“孩子的父亲是?”

西林萱淡淡的说,“自然是我家老爷。”可是心里比谁都明白,那晚之后,到镇铎出征以前,她与他没有行夫妻之事,这孩子的父亲,只可能是杨晋。但西林萱那样孤高的女子,宁玉碎不求瓦全,若要因为肚里的孩子给杨晋什么好脸色,她是很难办到的。

三个人便这么不咸不淡的处着,偶尔谁为谁煎一碗安胎的药,谁又为谁煮一锅养颜的粥,都是貌合神离,各自揣了心事,各自走不到一块去。

五月,清兵入关。

满洲人的兵队进入皇城,

带着几百名战俘向老百姓示威。

这当中,便有镇铎。

菀亦自人群里看到父亲,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她手里的药材洒了一地,站也站不住了。她跌跌撞撞跑回了家,杨晋问她发生何事,她只是摇头,扑在杨晋的肩膀上大哭,西林萱闻声走出来,见二人这模样,又不动声色的回屋去了。

那几日,菀亦食不下咽,睡难安寝,杨晋每次去打探关于战俘的消息,她便从他走的那一刻起,就在门口呆呆的站着,站到杨晋回来。

整整一个月,每天如此。

他说,“你这样子当心熬坏了身体。”

菀亦却很坚决,“我不怕,我只担心父亲的安危。”

最后,镇铎还是回来了。并且衣锦荣归。

毕竟是前朝正二品的龙虎将军,清人为了安抚民心,对他颇为重视,以名利美色诱惑之,他不心动也难。他如今虽然没了官位,但金银财帛是无须担忧的,还有两名御赐的满族少女侍奉左右,依然有些风光。莞亦听说父亲变节降清,只觉得像名花落入了污渠,心中羞愤不已。镇铎责她不理解自己,她便说父亲没有气节,两人劫后重遇,却闹得不欢而散。

镇铎扫了一眼在场的每个人,指着杨晋,吩咐道,“去,好好看着小姐。”他俨然把杨晋当作了府里的下人使唤。杨晋也不发作,应下了。镇铎又问,“大夫人、三夫人还有四夫人呢?”

“大姐和三姐以为老爷您战死沙场了,各自回娘家了。”偏厅里走出一人,语中带笑。镇铎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却不是西林萱一贯冷漠的脸,而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掐指一算,怒火从脚底直冲脑门,但碍于面子不好发作,一声不吭回内堂去了。新请回来的下人们于是各就各位,开始重新布置起这座曾经堂皇的将军府来。

夜里,菀亦听到一声刺耳的打碎花樽的声音,她起身披衣,走到西林萱的房门口,蜡烛没有点上,里面黑漆漆一片,方才的喧闹都没了动静。她又伏在门口听了一阵,确定是安静了,便只当西林萱不小心碰掉了花樽,又回身去睡了。

第二日,朦胧的天色刚刚才褪去,便有府里几名丫鬟慌了手脚,在走廊上徘徊哭泣,扰得人不能安宁。菀亦原想问个明白,丫鬟却结结巴巴告诉她,老爷死了,四夫人不见了。

[ 五.流年 ]

随即,西林萱以毒酒弑亲夫的消息传遍了北京城,茶余饭后,大家都会不约而同说起这神秘的异族女子。官府出告示通缉她,画上面的女子柳眉凤眼,甚为美貌,只是,仍不及西林萱本人的三分之一。

当她看见那一纸公文,难得的,她轻浅地笑了。

她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来到呵。盼望能亲手杀了镇铎。因为当年,虽然是镇铎救了她,却也是镇铎,玷污了她的清白。她迫于无奈嫁给一个足可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在镇家的这些年,日日都是煎熬。她也曾动过杀机,但那时的镇铎还是明朝的将军,自己若取了他的性命,官府的追究或还可逃得过,但惊动了朝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明白,所以,她未敢轻举妄动。而今镇铎没了一官半职,普通的民间仇杀除了官府,朝廷不会受理,更何况时值天下初定,整个北京城仍是一派混乱的局面,要脱身,便容易多了。

此其一。

其二便是镇铎见了西林萱的肚子,气不打一处来,西林萱也料到,以镇铎的脾性,必定立刻就要来盘问她,于是她一早备好了毒酒,骗镇铎喝下。看着自己恨了五年的男人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西林萱笑得满脸是泪。当初,镇家军兵败如山倒,镇铎失踪,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西林萱也不例外;但树倒猢狲散之时,她仍留在将军府不走,是因为她想亲耳听到,或者说证实这一传闻。没想到镇铎安然的回来了,而自己还有了杨晋的孩子,她便知,不得不有个了断了。所幸上苍眷顾她,杀人潜逃,都那么顺利,而今,她惟一可做的,便是找了一处乡下地方,隐姓埋名,等孩子出世。

至于菀亦,在办理父亲的丧事期间,杨晋陪着她,她心头无力,只一味接受,而不去挑剔,不记挂从前的恩怨,渐渐的,她开始发觉了这男子的好。他细心,体贴,待人谦和有礼,他亦懂得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用幼稚的戏法去哄她,或者为她弹一只曲子,画一幅图画。这些场景让菀亦觉得温馨,她越发习惯杨晋像影子那样在她身边围绕着,眼看隆冬将至,她还特意为他定制了御寒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