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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20)

“风儿,让将士们紧闭城门,待商议好应敌之策,再开城迎战。”爹的语气,淡到几乎让人误会这一切无关生死,无关他。这样的老者,怎适合征战,怎适合杀戮。我于心不忍。

凌风默不作声地走下了城楼,谁都以为他会遵照爹的意思,守住城门,却怎想,他竟然开了城门,带一干守城的将士冲向了敌阵。随后而来他的一万精甲兵,也匆匆上了战场。

顷刻间,风萧马鸣,鲜血四溅。

“凌风!”我冲口而出,他哪里还能听见。爹的身子有了明显的颤抖,不住呢喃,风儿,风儿。我扶住他,对这一场揪心的战,只能作壁上观。

元皓的身影在混乱中时隐时现,挥舞的剑随战势的蔓延染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士兵们临死前的残叫,刺破天空般凄厉。我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哀,原来身临其境,会是如此触目惊心。

这一战,停止下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护城河的河水明显变了色,洛城外尸体遍布。只有牺牲,没有胜败。

凌风死了。

受太重的伤,无法挽回。

将士们都说他像发了疯似的冲向敌军的中心,刀剑刺上身,也浑然不觉。他们把他抬回来,早就奄奄一息。

“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们的亲事,萱……”凌风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暗黄的镜面,白银镶边。我接在手里,能看见自己痛苦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却再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着镜子,和我满手心的汗,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用手绢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痕,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他手背上,化了,碎了,再无力承担。

元皓暂时收了兵,驻扎在城外五十里的瑞安亭。

那一夜,我在阁楼外闲坐,寂静的园子里突然起了风,疏影横斜。然后我看见他,疑心是自己不留神的幻觉。直到他喊我,朴小姐,我才定了神从茫然里看见他,淡淡的眉,清浅的忧郁。眼神里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透的,烟雾一样缭绕。

没有多余的言语,他直接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对洛城,我们志在必得,打下去只会让伤亡更为惨重,朴小姐若能劝你爹弃城投降,至少,能保众将士的性命。”

“我何以相信,你必会胜战?”我倔强地看着元皓,忽然遗憾,彼此的眼神再不是初见时的清冽,他的慈悲我的感激,也许,只能在世上停留那一个相遇的瞬间。

“这一点,你爹应该比谁都清楚,淆城的兵力,在五城之中位居榜首,而洛城,早在安平盛世中忘记居安思危了。”

我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却突然听见院墙外一声尖利的呼喊,有刺客!元皓警觉性地向后退了两步,看墙外火把逐渐明亮,他纵身跃上了墙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我仍是止不住地期望,他能全身而退。

“萱儿,你没事吧?”爹的声音,满是殷殷关切之情。彼时,寻不见刺客,他已经差走了所有的人,只留我和他在清冷的夜风里,心事重重。

“爹,您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话一出,我就看见爹的脸色黯下来,他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说,洛城的兵力,和淆城太悬殊。”我怯怯地说出这句话,果然,爹挥起了手,眼里有饱满的愤怒。幸好他终是没有让耳光落到我脸上,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收回了手。

“传说女娲炼石补天,曾遗落了一块五彩石在人间,五种颜色于是变成了五个城池,各自为政,便有了如今的洛城淆城,还有涅城津城以及滂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安静地听这段叙述:“涅城无风,津城无火,滂城无夜,淆城无尘,而洛城,则无泪,所以,洛城又叫无泪之城。从风儿死的时候,你为他流泪,我就知道,你并非真的失忆,你也不是萱儿,因为洛城的人即使再伤,世代也是不会流泪的。”他看着我,慈祥的目光里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却是感伤,是一个老人失去至亲的感伤。

“你既然知道,为何……”

“孩子,”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怜惜的目光射向我:“祖先们都说,各个城池都是由各自的石灵主宰的,城里的人,若违背了他们的规矩,便会遭到残酷的惩罚。”

“就是说,我违背了无泪的规矩,石灵必不会饶恕我?”

他点头:“所以,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愿能避过此劫。至于洛城的存亡,再与你无关。”

我拥抱这个始终纵容我的父亲,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得自己心疼。爹阻止不及,泪光中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模糊了面容,鬼魅一般站在门口。他手里的剑,在风的摩擦中丝丝作响。

爹把我护在身后,示意我赶紧离开。我只是怔怔站在那里,隐约感觉到,这个黑影有我熟悉的味道。

一切悄然而止。

就在黑影向我们靠近,爹被他的掌风推到了一旁,而他的剑尖触到我鼻子的一刹那。一切悄然而止。

我怀里的镜子掉出来,没有碎,只是铮铮地响。

他盯着镜子,好久好久,唯一可见的眼睛从漆黑一片的面部透出来,看上去惊恐而痛苦。他扔下了剑,退后两步,再看我一眼,然后逃一般地跃过围墙,眨眼就消失了。

洛城,无泪

我仍是没有离开洛城,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空间,离开了,我能去到哪里。我害怕考虑这个问题。

我总在夜里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黑色斗篷的身影,冰凉的剑刺进我心口,血汩汩流出来,我却始终不死。然后那个黑影逐渐显露出容貌来,额头,眉毛,眼睛,鼻子……

我却突然醒来,冷汗湿了满脸,什么都看不见。

掏出凌风死前赠我的白银古镜,浅浅有月光洒在上面的痕迹,我神思恍惚。再盯着它看时,我的眼睛竟无法自主地移开,浮上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天台的月光,城市的霓虹,以及……

我的脑子有被啃噬的疼痛,闭上眼,再不能睡去。然后那个黑影重又出现。鼻子,嘴唇,下颔……

我看见了!看清了!

凌风!

难道这就是石灵对我的惩罚,要一个爱我至深的男子,如行尸走肉般来取我的性命?我越是惊恐,就越觉察空气的凝重。似乎黑暗中幽幽发光的镜面里,有一张石头一样呆板的脸,面目狰狞,继而角落里泛起阵阵冷笑:“你一旦流泪,我便要杀了你——”

我拼命地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那声音,却依旧缠绕,震得我几乎窒息。而黎明,也迟迟未到。

这里的战争,没有烽火硝烟,只是死亡,和鲜血。

爹说他要亲自领兵出战,叹息中看向我,面容苍老神色萧条。“孩子,”他说:“离开这里吧,无泪之城的战祸,你不该受到牵连。”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心疼他,这些日子的相处,快乐和忧伤,我们都一起分享过来,我还有什么理由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父亲。即使将永远被困在这异度的空间,得遇如此一份亲情,我也感激。

我看着城门被打开。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场浩劫,红了这护城河的水,铺满遍地的黄沙。

黯然的眼波下,我心如针刺。

正午到黄昏的时间那样漫长,一直有恐慌在我眉心荡漾。我站在城楼上,只有混乱涌动的人群,在远处花落一般扩散,留满眼触目惊心的红。

塔楼上的士兵忽然挥舞开了手里的小旗,像是传递着一种特殊的信号。不祥的预感翻江倒海地袭来,再看远处急急地奔来几匹战马,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爹受伤了!

倒在城外的河堤上,倒在我面前。我握住他的手,却握不住悬于一线的生命。远处的战鼓敲得更响,并不时,有黑压压的人影朝这边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