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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29)

那一天,老板说要去福苑唱,洛家老爷六十大寿,四喜班,西厢记,林絮依,都是他钦点。

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挥袖,侧身,唱。兰闺久寂寞,无事渡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台词深处的哀伤,一时间竟让我有满眼无奈的点点泪光,心忽然重了些,动作也略僵硬了半刻。

可台下竟传出掌声。短短三声,在本来安静的园子里突如其来,也不带欢呼赞扬的意味,听起来就仿佛是有了些共鸣的碰撞,不刻意,发自内心。

寻声望去,我看见他,衣衫整洁的男子,迎着我惊疑的目光,很友好的弯起嘴角。我继续唱。

我知道他是洛家的少爷,洛徽语。对这样的富家公子,我向来是不屑的。认为他们骨子里都有轻薄的本性,仗恃家财挥霍无度,不无寄生虫的特质。但那三声掌声倒是深深响进了我心底。原因,就是不知道原因。

那时他身边还有端坐的女子,淡雅的旗袍,身段婀娜。掌声之后,我看洛徽语之前,她的目光就被这男子吸了过去,放在他俊秀的五官上,甜蜜且娇媚地笑,但我仍看见她望我一眼时候流露了些微的不自在。她是上海首富的掌上明珠,陆家大小姐蔓紫,好听的名字,好看的容貌。

唱完的时候老板说洛老爷今日要留大家与他同乐,单独为戏班备了一桌子的酒菜,颇有普天同庆的意思。我被传去与洛家的人同坐一张桌子,这在当时把老板乐得有些飘忽,连连嘱咐我这是洛老爷赏识,一定要谢恩。我想早已经没有了满清政府,何来皇帝,何来谢恩,但毕竟他不贱视戏子,也算半个好人,于是就淡淡对洛老爷笑了一笑,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坐下。

整个晚上我只是随意地动了几下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不为别的,就为那洛徽语少爷三番两次闪烁的目光,像是在暗地里打量我。我讨厌那样被人盯着看,尤其是陌生的男子。更何况即便是他无意识的举动,也为我冤枉地招来了那陆大小姐不无嫉恨的目光。

2

遇上了,便往往后会有期。

以后我便经常看见洛徽语的身影在四喜班登台的地方出没,他总是很沉默地看,很沉默地听,散场的时候也一个人,静静地随着人流走开。对他,仍旧停留在那一夜意外的掌声中。

有一天很晚的时候从戏班出来,回家的途中遇上宵禁,很仓促很紧张的环境,街上的行人都躲回了家门。我霎时间恐惧自己的孤立无助,却没想到遇上了匆匆的洛徽语。

“林小姐,”他叫我:“大帅派了人巡逻的,你不赶紧回家会很危险。”

我苦笑,毕竟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一个多少算认识的人,总还是塌实一些。“回不去了,前面的路已经封了,我若过去,危险才更大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跟我走,总不能你一个人在这吧,现在时局如此乱。”

“不用了,跟你又能走到哪里,总不能回福苑吧,会给你惹来麻烦的。”

他第二次对我露出那样的微笑,轮廓本就分明的唇角在这个时候更加好看,我忽然觉得安心。“不回福苑,去墨轩斋,那儿只有老伙计阿贵。”

“墨轩斋?”我不解,仍然迟疑。这时候身后已经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很是急促。洛徽语忽然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匆匆地往前奔走。

“墨轩斋是一家笔墨行,爹让我学做生意,我就弄了这样一间铺子,你今晚暂时在那里委屈一下,明早解禁了再离开。现在若是被发现咱们还在街上逗留,被指为共党就百口莫辩了。”

洛徽语边走边对我说。

我当然同意他的说法,也知道这乱世黑白混乱的局面,无家可归的时候能有人收容,何乐而不为。

“就在前面了。”他抬手指了指街口的拐角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始终被他牵得很紧,

已经有细腻的汗在肌肤间传递。忽然就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幸好是黑夜,他才不能注意我。但那一刻起我对他的态度竟产生了极大的转变,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定,他并不是我从前以为的那样。至少,他的模样就有足够我不忘记的理由。

有笑意,在我眼底眉梢。

深夜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睡意,看他的房里还有灯光,我便去敲他的房门。那个时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始终是忌讳,但我知道墨轩斋里除了已经熟睡的阿贵,没有别人。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这问心无愧。

“听西厢的时候为什么要鼓掌?”这是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觉得我与那崔莺莺一样寂寞且无奈,而你的表情与她契合,很传神。”他说完笑了笑,等我回答。

“寂寞?”我掩了嘴还是忍俊不禁:“少有人将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自己,尤其是男子,更何况你身边一直有一个上海滩公认的美女。”我指陆蔓紫,他当然知道,两家都是颇有名望的贵族,被作为谈资不足为奇,早有说法这陆大小姐对他洛徽语死心塌地,非君不嫁。

他委屈地笑,避开我的问题,却反过来对我发问:“你怎么会选择唱戏的?”

“不是我的选择,是我父母。他们没有办法养活我,四岁那年我就被卖给了一个****阁的戏班,后来春阁从淮南迁入上海,不久就被现在的四喜班收购了。戏子是很卑贱的对不对?”

他显然愣了一下,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于心不忍的味道,犹豫着说:“确实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

“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毫不避讳地盯着他。

“人无贵贱,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这话有些敷衍,但并不让我意外。末了,他又说:“有时我倒宁可自己也和你一样。”

这句话的确震撼,我等待他的下文。

可是始终没有下文。我想他终究是不愿意与我一个戏子分享自己的心境。本来还想问他为什么每天都来听四喜班的戏,也缄了口。

天快亮的时候我对洛徽语说我得趁人少离开墨轩斋,免得惹来些闲言碎语。可洛徽语送我到门口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碰到了陆蔓紫。

“害人家为你一夜担心,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原来是被这狐狸精给缠去了。”陆蔓紫的娇纵跋扈,我略有耳闻,也不想和她多做争辩,转身对洛徽语说:“谢谢你的收留,我走了。”

就这样将气炸了的陆蔓紫抛在墨轩斋门口。

3

洛徽语依旧随四喜班听戏,微笑,鼓掌。我也开始回他一些笑容,两个人常在戏文结束的时候目光相接,不问情由,也不多说一句话。我发现一来二往竟开始每天期待洛徽语的出现,期待戏台下有一双我似乎不经意寻觅的眼。

冬天要结束的时候,寒冷依旧不放过上海。我正准备出门,却在自己的家门口碰见了陆蔓紫。她说:“我专程来找你。”

我不说话。

“我和徽宇哥哥是青梅竹马,我们的感情不容许人家破坏,你只是个下三流的戏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可是我仍然不想去理会她的无理取闹,就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有事要出去。”

啪!陆蔓紫的一记耳光重重落在我的左脸:“小妖精,我最讨厌人家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我会记住这一巴掌的。”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推开她跑下楼去。可是记住这一巴掌又能怎样呢,一个戏子能给一个千金小姐什么颜色?

这天我没有去戏园唱戏,就在大街上从黄昏走到黑夜,行人已经寥寥,连黄包车夫也少得可怜,而且多半是蹲在暗黑的角落里抽着旱烟。

毫无预兆,我又一次走到了墨轩斋的门口。在街上就可以看见洛徽语住的那间屋,里面漆黑一片,想必他此刻应该是在福苑,高床软枕吧。

我刚要转身离开却不小心撞上一个人,那人叫我林小姐,我听出是洛徽语的声音,猛抬头就看他喜出望外地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