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44)

那些断肠的诗句,我将它们一一抄录,叠放在紫檀木的匣子里,或许这就是我与从嘉之间唯一的剩余。

“庭前春红逐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然而我却清楚,任是他的运笔如何忧伤,神态如何哀惋,我已倦怠。

弘冀虽然经常为了宫里争宠斗狠的事而烦恼,也免不了对我呼呼喝喝,但也确实践行他的诺言,护我周全。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伤我分毫。

岁末,有跟我做同样打扮的宫女来,说太子妃召见。我战战兢兢地去了,看见柳眉凤眼体态丰腴的女子,周身镶金嵌玉,嘴角的一颗黑痣,稍一牵动,显得妖媚至极。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着不知哪里来的风筝发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却忘了要下跪请安。她的贴身侍女叱责我,却被她喝止,她笑着赞我的容貌,问我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风筝,跪下来说请太子妃恕罪。她走后我仍盯着那风筝迟迟不愿将视线挪开。我想我是同风筝一样的,拴着线,风再大,飞得再高,我始终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线之人,究竟是弘冀还是从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将思绪收回来,我听到太子妃说:“由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吓得头皮发麻,只求弘冀能突然出现解了这个围,长久以来他是救我于水火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惊惧和惶恐,惟有弘冀,让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边,她说没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准离开,弘冀没有来,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前那样安然地度过每一天。

半个月以后我才晓得,弘冀出宫办事,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我的眼泪滴在手指的伤口上,钻心地疼。那些伤口都是太子妃所赐,半个月来,她不断地寻着借口打骂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她捏着我的下巴,骂我小妖精,她说:“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连太子都会被你吓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时常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戏谑而寒冷。

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几天,我弄坏了太子妃的金步摇。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给她梳头的时候,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它断成了两截。

我跪在东宫门口的雪地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袄。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开始变色,旋转,我胸口上未能痊愈的伤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个人都要裂开。昏迷之前我看到远处有人影靠近,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醒过来已经是在三天以后,这三天从嘉寸步未曾离开,我不断地发着烧,口里喃喃地说些胡话,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色浑浊,双眼有些红肿。一股酸涩涌上来,我想哭,想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难,我颤巍巍地看着从嘉,说:“你赶紧离开这里……”

从嘉截住我的话:“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她这几天都陪在母后身边,暂时不会到这里来。”

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刚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从嘉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没事,慌张地摇头。但伤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跃起来。血渍慢慢地穿透衣衫,从嘉的表情从忧虑变成了惊恐。他张皇焦躁地命人传御医前来,并且坚持要看我的伤口。

我平躺着,从嘉解开我的衣衫。那一刻应有的羞赧或尴尬,我们都找不到了。两个人红着眼死死地望住对方,物是,人非,只剩下痛恨和悲悯,痛恨这些年的苦难,悲悯人事的沧桑。他的泪就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胸口上,融进血渍里。他不断地说霓裳对不起霓裳对不起,他说:“若早知以后的路会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宠你,我宁可你只是最不起眼的舞娘,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宁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

门忽然开了。太医没有经过通传便很贸然地闯进来。因为他几乎是被人踢进门的,在他的身边,我看到一脸倦容的弘冀。

我和从嘉僵在那里。

后周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

唐太傅兼中书令楚公宋齐丘至九华山,唐主命锁其第,穴墙给饮食。齐丘叹曰:“吾昔献谋幽让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缢而死。谥曰丑缪。

翰林学士常梦锡与冯延己、魏岑之徒日有争论。久之,罢宣政院,梦锡郁郁不得志,不复预事,纵酒成疾而卒。

弘冀不会听取我的任何一句辩解,或者说,他即使知道我与从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于怀。晚上,他只是细细地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躺在我身边安静地睡去。果真应了太子妃的那句话,他不要我了。

那段时间我常听说弘冀百般刁难一干与他意见相左的大臣,从嘉也在其中。没多久,宫外传来宋齐丘的死讯,弘冀大为光火,他说若不是从嘉进言,他也不至于失掉一个帮手。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凌厉得像射出冰冻的寒箭:“你的从嘉,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连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总要探探他的意见,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蚕食着我的羽翼,总有一天,他会将我也吞了。”

我揶揄地笑:“从嘉宅心仁厚,一心只为百姓的安乐着想,这正是国主欣赏他的地方。至于宋齐丘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冀冷笑,话语间暗藏杀机:“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怀有妇人之仁,凭什么享用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让他们终日吟诗作对,落得清闲,窅娘,你说呢?”

我打了个颤:“这江山早晚是你的。”

“可我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散,再等下去,他说不定连龙椅都送给柴荣了。”弘冀吻着我,一边幽幽地说:“在此之前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你的从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头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吗?”

因他这一席话,我噩梦连连。

没多久,翰林学士常梦锡纵酒成疾而卒,国主悲恸。随即,在常梦锡弥留之时救治他的那位太医也辞官还乡。宫里谣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对常梦锡的死持有怀疑。但谁都没有看见弘冀将一箱黄金交给太医的时候,两个人脸上诡异的笑容。

彼时,我在门外,于缝隙中感受到一股阴森邪秽之气。

我将毒药投在酒壶中,用文火,与醇香的佳酿一起,慢慢地温。月色轻柔,我在黄金打造的莲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脚生来就很小,只有三寸,那样的莲台,她人是根本无法站立的。

有烟花破空而起,照亮这座略显消瘦的皇城。

果真是盛宴一场好殉葬。

我听说今天是蔷的生日。从嘉呵,我想他必定陪在她身边,言笑宴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了。惋惜之余我看到弘冀的脸,带着享受的满足的笑意,望着我,斟酒的姿势很像当年的从嘉。

舞罢,我走到弘冀身边,将那壶有毒的酒倒了满杯,他一杯,我一杯,我们同时引颈,慷慨而尽。我以为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令弘冀放低对我的戒心。

可是,弘冀说我错了。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他说:“你与我同饮,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有愧于我。是因为,你爱上了我。”

我佯做得意地笑。可笑容那样牵强,对他的反驳显得虚弱无力。那就话就像狰狞的野兽,盘绕在我的身体里。

“你,爱,上,我,了。”

我不愿追究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不愿承认什么。我想我是曾经很爱很爱从嘉并且应该此生不渝地爱下去,对弘冀我应该敌视并且厌恶,爱上他我会痛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