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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43)

他说:“不,他一直躲在扬州城外的大觉寺。”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单青芜告诉我的?”

我说:“那天晚上,派人将他带出大牢的,是你?”

他说:“是的。所以他被我逼问,不得不说出袁从范的藏身之所。”

我说:“不可能,青芜既然救了他,无论他是否清楚袁从范的所作所为,他起码不会像他表兄一样再次出卖他。”

他说:“因为我告诉单青芜,可以用一个钦犯,来交换一个窝藏逃犯之人的性命。”

这一问一答,我的语速不断地加快,到这里,却戛然而止,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头。良久,听到弘冀不无嘲讽的声音:“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呢喃:“原来我的性命,竟是青芜放弃了他做人的原则,交换得来。他当时一定很难过。”

我没有再问弘冀是怎样处置他,我想我如果知道他死了,我会很难过,但活着对他而言,也未必好过。既然生死都不是开心的事情,倒不如留一片空白,让我记得他曾经殷切而真挚的模样,他问我,是否愿意随他走。

扬州的事情,到这里才是真的结束了。

江南的冬天近了,金陵城略显凋敝。我在东宫不断地穿行,企图寻找我丢在这里的残缺的记忆。可是,我脑子里所记得的,除了扬州,便只有弘冀硬生生塞给我的那些旧事。它们虽然在我的身体里畅通无阻,但始终不能与我的血脉融为一体。

并且,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想要知道,从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那一天,弘冀说国主设宴,款待大周皇帝派来的使节。我偷偷地扮成太监的模样,混入弘冀的一班随从里,低着头,拳头握得很紧。

我只是想借此机会看看那个叫从嘉的男子。

当晚,他只是穿着对襟的阔袖衣衫,月白,腰间挂着一块翠绿的玉。若不是有人恭身向他问安,鬓影衣香觥筹交错,我是很难将他辨认出来的。弘冀似是想故意刁难他,先是在皇上面前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再提出即兴赋诗,从嘉有些窘迫,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受到委屈的小孩。

最后,从嘉逆着皇上的雅兴,终于还是推搪了,说:“儿臣才疏学浅,还望父皇恕罪。”尔后他趁着众人酒意酣畅,偷偷出了大殿。我暗中尾随。在御花园的小桥上,从嘉停下了步子。夜色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凄迷,委顿的,像失了水的草。

然后,他开始絮絮地自言自语:“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语罢,叹息。

从嘉有他的精明之处,他并非不能即兴赋诗,而是他这些语句太过小气,纠缠于男女私情,与其说出来遭众人笑话,不如推却了,也好让弘冀的刁难得逞,于他而言,或者算是一举两得了。

可是我的思维在这里忽然顿住。从嘉的词,就像方才的酒宴那样酣畅。词中的樱桃丁香,喜气洋洋,那么,必定是有人向他“微露丁香颗”,为他唱“一曲清歌”的。弘冀曾说,我与从嘉情意相投,如鸾鸟凤凰,但我既然不在从嘉身边,他又怎能够没有半点哀伤或者沮丧!

我深思恍惚地走回了东宫,推开门,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没有掌灯的宫殿里飘荡:“你终于回来了。”

是弘冀。

他早就知道我混在随行的太监里,宴会上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后,以及我悄然离开,去了哪里,他都一清二楚。他说:“从嘉很爱你,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你现在应该专心地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点头。但心知自己无力反驳他的说话。

戊午十一月,己亥,唐主命令知枢密院殷崇义起草诏书公布宋齐丘、陈觉、李徵古的罪行,宋齐丘被迫返归九华山旧日隐居之地;陈觉被贬谪授于国子博士,送往宣州安置;李徵古则被削夺了官职爵位,赐自尽。

那几日,小雪。弘冀眼见受贬谪的皆是自己的党羽,懊恼且愤恨不已。他令我在黄金打造的莲花座上不断地跳舞,太子的宫殿彻夜笙歌。

弘冀喝得酩酊,开始砸他面前的杯盘。

杯盘狼藉。

他谴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留下我和他。

园子里雾气弥漫,寒意浸透了窗户,殿内很安静,莲台金灿灿。

他指着我,面目有些狰狞,他说:“你跳,不停地跳。”

我跳得眼泪都下来。

忽然听见一声划破夜空的惊呼:“霓裳。”我僵在那里。

竟然是从嘉。

他奔过来,白色的衣裳比月光还亮。“霓裳。霓裳。”从嘉望着我,很幽怨,他说:“我找了你好久。”

我不敢说话,我看见弘冀蹒跚着走过来,到从嘉面前,醉眼迷离,但依旧凛冽得像一把刀:“你来我的寝宫做什么?”

从嘉如梦初醒,说:“我听见这里的乐音。”

弘冀冷笑,指着我,说:“窅娘,我们该休息了。”

窅娘是弘冀给我的名字,与霓裳不同,这并非专属于他,他要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这是他赋予我的新生。

从嘉看向我,眉目间欲说还休的柔软,几乎要将我融化。

而我却在弘冀的背后,噤若寒蝉。

那个晚上,我被从嘉的眼神缠绕,战战兢兢,我问弘冀:“从嘉不爱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爱了吗?”

我得到弘冀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个晚上,我在反复地噩梦中想起了所有的过往,眼泪滴在弘冀赤裸的肌肤上,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天空皴裂之后一块一块掉下来,又像自己的骨骼被一条一条拆开,啃嗜,尔后腐化成泥。

我像一颗蒜瓣,被弘冀剥开了层层的衣衫。他说:“你是窅娘。你是我的。”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射入我潮湿的眼睛,皇宫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不一样了,弘冀、从嘉,都不一样了。

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却失去了我一直为从嘉好生保留的那份珍贵。

我纤尘不染的身体。

她在一个滴露如泣的黎明,用清醒的语言告诉我,她从此属于弘冀。

一个我曾经又恨又怕却照顾我周全令我不知该如何对待的喜怒无常的男子。

弘冀不在的时候,我去了东宫那处荒僻的宅院。那里有我最萧索的锦瑟年华,我曾在那里对着从嘉哭过笑过,他执我的手,他浓墨重彩的深切表情,他把酒我起舞,还有他的短章绝句,所有的所有是那样凌乱不堪,我一一追忆,痛且淡定。我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泪湿的眼眶里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和我一样,有些微的憔悴和痛楚。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却听到他喊:“霓裳。”我拔腿便跑。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做响。但我其实骗不了自己,我并非真舍得对他避而不见,所以我只是在方寸大小的园子里跑了个圈,最后像花瓣一样落进他怀里。

“从嘉……”

“霓裳……”

无语凝噎。

然后从嘉吻我。一直以来他都对我礼遇有佳,莫说占有,就连亲吻他都怕是对我的亵渎,而此刻他狠狠地抱着我,那样激烈,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下。有湿热的泪水在彼此唇舌之间流转,不晓得是谁在哭,也不晓得这一吻是否可以到达永恒。

我的身子软下去。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配再得到从嘉的任何。

从嘉心有不甘,我却满目创痍:“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再是你的霓裳。我叫窅娘。”

“霓裳,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日复一日。

我与从嘉彻底断了往来。我不出东宫,他也不再偷偷地来找我。围城里的天,始终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