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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6)(7)

【 肆 】

常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帝的昏庸,渐渐引致民愤沸腾,义军四起。还有很多人想杀曹公公,所谓诛谗臣,清昏君,他们不约而同去到一个地方。他们请求江湖中最具名望和地位的人带领他们,干一番轰轰烈烈救国救民的大事业。

这个人,便是左亦贤。举臂一呼,应者云集。

按理说推翻一个龌龊的君主,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可御廷门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便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曹公公假传圣旨,命李御廷对付左亦贤。原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对对方还颇为敬重,倏忽之间,碍于不同的立场,转而刀剑相向。

那一年的重阳,京城荒郊,遍地茱萸。左亦贤的人头被悬挂于午门。班驳的城墙上,风一吹,干巴巴地晃动着,血都凝在断颈处,一滴也滴不下来。人人都说李御廷太过狠辣。他无颜辩驳,终日郁郁落落。

那个时候楚歌以杀手的身份完成了他的第二个任务。他不再是扛着一把东洋刀,四处找人比武的莽夫。曹公公给他的丰厚酬金,让他见识到财富的魅力和人情的冷暖。他的钱袋沉甸甸,去任何的地方,都得到盛情款待。小酒馆的百花酿,风满楼的温柔乡,他才发现原来这世间除了武术,除了天下第一,还有更值得他奋力争取的东西。

楚歌在邬城海边的岩石上,看见薛如珩,整个人惨白得像一张纸。她那时候右脚已经跨了出去,像纸糊的灯笼,摇摇欲坠。楚歌扑过去截住了她。薛如珩眼角的一滴泪正好落在楚歌的佩剑上。她哭哭啼啼地,想争脱他,大声地喊着:“我已经生无可恋,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楚歌呵斥她:“你凭什么说你生无可恋,有很多人,看似光鲜,都不过是苟活与世!”

如珩楞住,这才看清楚他,原来就是当日的东瀛武士。她死灰一般的眼睛灼灼地亮了起来,抓着楚歌,跪地哀求:“杀了他,杀了李御廷。你不是想知道断风影的下落吗,你为我夫君报了仇,我就会告诉你。”

“断风影还活着?”楚歌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是的,是的,你相信我,他还活着……”如珩凄凉地笑着,满脸都是泪。她那样美,任何时候,无论怎样狼狈,都令男人意乱情迷。

楚歌也不例外。他伸手替她抹掉脸上的泪痕,说:“好了,我相信你,我替你报仇,只要你别再寻短见。”

如珩颤巍巍地盯着楚歌看,那模样,生生就要将楚歌的心溶掉。

于是,杀手楚歌,为了南郡的第一美人,只身前往御廷门。他经过卖百花酿的小酒馆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绛紫色衣裙的少女,被一口酒呛得满脸通红。

“以姗,丛以姗。”楚歌轻轻地念两遍她的名字,,恍惚想起来,他要杀的人是她的师父。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以姗抬头的时候,只看见楚歌的背影。是他吗?她怔怔地想。这酒辣得她倏忽就流出一片眼泪来。

原来所谓的百花酿,看似温醇,竟然碰不得。

【 伍 】

楚歌不仅杀了李御廷,还将他的人头与城墙上的那颗换了。如珩拆开包裹,看见自己夫君焦干的头颅,两腿一软,昏倒在地。之后,精神再没见好转。有一天竟咳出血来。

那一天,小屋里还来了客人。绛紫色衣裙的少女。

如珩还认得她,用温凉的语气问她:“姑娘这次又是为断风影而来?”

以姗说:“不是。为了那个杀我师父的男人而来。”

“他出门做生意了,三天以后才回来。”

“哪里的生意?”

“这你得问他才知道。”

“你似乎根本并不担心我杀他。”

“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

“杀不了,也要杀。”以姗说得咬牙切齿。

如珩进了屋,掩上房门,又咳嗽了几声,咳出了一滩猩红的血,渐渐没了声息。以姗在一个岩石凹进去的洞穴里蜷着,一夜的雨,冻得她瑟瑟发抖。

第二天。第三天。小屋的门始终紧闭着。

以姗心知不好,劈开门锁,如珩就躺在床板上,喉管破了,血已经流干。靠窗的木头桌子上,放着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以姗小心地收起来,在屋后挖了一个坑,葬了如珩。

楚歌正好回来。满身的伤。血肉模糊。他倒在以姗的脚边上。以姗举着剑轻轻一划,足以杀他。

以姗却没有。她想起如珩的那句话,你根本杀不了他。她就跪在楚歌的旁边,撕心裂肺地哭,然后在楚歌的伤口上涂了很多的金创药,半夜里还熬了鲜嫩的鸡汤。

楚歌睁不开眼睛,喃喃地,只念着如珩的名字。一只手扣着以姗的左腕,缓缓地将她拉到身边抱紧了,像抱着沙漠的一棵仙人掌。

醒时,才发现身边的女子,没有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楚歌暴跳如雷。

以姗揶揄地笑着,说:“你的女人已经被我杀了。”她看见楚歌眼里灼灼的火焰,挑衅的目光渐渐溃散。

楚歌问她:“你救醒我,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没错。”以姗再次冷笑。

楚歌拔起剑,说:“我就是用它割下你师父的人头,我也可以用它来杀了你。”

“你不会。杀了我,你再也不可能知道断风影的下落。”

“如珩告诉你了?”

“是的。”

“他在哪?”

“你知道我不会说的。”

以姗扬长而去。楚歌也没有拦她。那一阵天空有闪电劈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暴雨随后降下来。以姗决绝地往前走,楚歌倚着门,只是看着。

【 陆 】

江湖依旧颠簸,每个人都有各自生存的状态。而南郡王朝,在来年春尽的时候,被乌孙人彻底颠覆。大家不再议论曹公公,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亡国的君主逃去了哪里。乱世逐渐平息。

清虚湖畔,一名黄衣的女子,怀抱婴孩,每逢日出日落,都会向南方眺望。她在等一个人,她想他迟早会出现。

因为她欠他一个答案。那是他毕生的追寻。她以为他必定要因此寝食难安,心中狂躁如万蚁钻心。那会比一剑刺穿了他的心更难受。而她,就陪他一同赴这煎熬。

等过了一个秋。等过了十个秋。襁褓里的婴孩长成垂髫的女童,一招一式,练习她教她的剑法。她训诫她:“有一个人,娘无法下手杀他,你一定要替娘完成这个心愿。”小女孩很认真地点头。

三十二岁那年,她郁郁而终。弥留之际交给小女孩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更加模糊了。小女孩泣声读道:“满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她问她:“娘亲,这是你写的么?”

她摇头,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最后,她说:“那个女子,终于等到了她的仇人,他奄奄一息,她却难狠心杀他。她要惩罚自己,也要惩罚她的仇人,这些年她在爱恨中煎熬。而他,想必也因为她的一句谎言,不得安身。”

小女孩听不懂她娘亲的话,只是嚎啕地哭着,叫她不要离开她。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她还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告诉小女孩:“你要跟娘姓丛,你名字,叫丛不悔。”

那一年,小女孩丛不悔,十五岁。

十五岁的丛以姗,在清虚湖邂逅二十六岁的楚歌。

【 柒 】

十八年后的楚歌,声名显赫,比当年的断风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仍然住在山脚的那座小屋,昔日光秃秃的草坪,如今绿树成阴。屋后的坟冢他修葺得很漂亮,每天打扫,像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