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7)(17)

中考过后,珈恩只拿到城里一所普通高中的录取通知。她不敢回家,她记得爸爸说过,你要是考不上重点中学,就别再跨进这个门槛。她在夜色里像一株没有依附的牵牛花,无精打采,行走于闹市的霓虹灯下,一步一叹。这些年她从未放弃过思念她的母亲和姐姐,尽管她知道她们仍然在这座城市的某处地方,但人海茫茫,彼此始终碰不到。她的想法和珈仪不同,感情丢了自然就不能再维系,她是理解的。

珈恩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看周围由喧闹变冷清,她打了个喷嚏,眼泪一并下来。然后,她竟然被素生发现了。

大部分时间素生都住在学校,家里凭空地多出两个人来,他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那个晚上他为了完成他的摄影作品要采集一些阑珊的夜景,看见疲惫的珈恩,满心爱怜。他只是喊她的名字,珈恩,她便哗啦一下哭了起来。

素生默然地陪珈恩坐着,他一直是不多言的孩子,直到珈恩哭得累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才说,我送你回家吧。珈恩犹豫了很久,怯生生地问他,我可不可以先到你家去?

这样,在素生打开门的一刹那,珈恩看见妈妈,还有卧室里珈仪的背影,她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珈仪穿着粉色的睡裙,上面印着大大的米老鼠的图案,可是珈恩还是发现她的姐姐成熟了,不再是几年前的黄毛小丫头,她看她的眼神,虽然急切而欢喜,但也隐隐散着生疏的光。

1999年的珈仪,已经18岁。

第二折[郑素生]

2002年,初冬。寒气入体。潮湿荒凉。

素生很意外,珈恩和珈仪虽然是亲姐妹,模样竟相差甚远。99年的那个晚上,隔壁房间隐隐的啜泣声音,困扰着他,直到天光大亮。第二天早晨素生看见珈恩红肿的双眼,他的心咯噔一下就像从楼梯上摔下来,疼了。

后来,素生听说珈恩的妈妈亲自送珈恩回家,珈恩的爸爸就坐在院子中央的天井里,看着头顶四方的天。他没有打骂珈恩,以后都没有,似乎是那一夜的担惊受怕让他改变过来,他渐渐平和了许多。

但素生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对珈恩反而疏远。而他与珈仪之间的关系也从未有缓和,在对方的眼里他们都是一株有刺的仙人掌。

如今,素生和珈仪大学都快要毕业,珈恩则到了北方的一所师范院校读中文。临走时爸爸和妈妈都来送她,他们微微笑着,各自的脸上都写满事过境迁的祥和。珈恩想,也许有些人是注定不可太接近的,彼此分开,反而是妥善的解决之道。她叹息着转身上了火车,掐断自己卑微的思念。她不知道其实素生也在场,并且和她一样,觉得自己如此卑微而天意如此弄人。他只是偷偷地望着她,穿越人山人海又不敢靠近。

到了北方,虽然冰雪皑皑,珈恩的记忆却始终凝滞在她15岁的炽烈夏天:素生给她画画,给她买冰淇淋,他们一起沿着河岸拣了满口袋的小石子;还有那个夜晚,她像一只蝴蝶,在素生的肩头停靠了一分零七秒。

素生偶尔也接到珈恩的电话,可他总是听见珈恩用很虚弱的声音告诉他,我找我姐姐,珈仪。

有一段时间珈仪因为工作的事和妈妈闹得很不愉快,恋爱了三年的男友偏偏忽然提出分手,她在电话里对珈恩哭诉,素生给她递纸巾,她抬头看着素生的脸,怔忡着,完好的一身仙人掌的刺,轰然软化。

珈仪给了素生一个清浅的笑容。

那以后,他们开始频繁地接触,说彼此身边的人和事。也因为素生的开导,珈仪和妈妈之间的矛盾解除。她乖乖地留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做见习护士,周末的时候素生便等着她一起回家。有一天正好她的前男友也在,她的手便挽上了素生的胳膊,笑靥如花。后来她伏在素生的肩头嘤嘤哭泣,让素生想起了珈恩,数年以前的事情他渐渐觉得模糊,他虽然能从珈仪的身上找到珈恩的影子,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那影子似要将珈恩覆盖了。

2002年的珈恩,不过18岁。

第三折[殊死顽抗]

2003年,暮春。北方沙尘。繁华凋敝。

素生的DV作品获得全国一等奖,他要到珈恩所在的城市参加颁奖典礼。珈恩到火车站接他,心突突地跳着。看见素生的第一眼,他客套的笑容让珈恩望而却步,场面骤冷。

颁奖的仪式很隆重,珈恩坐在观众席,看着屏幕上变换的图案,一出接一出的戏码,总觉得悲凉。当她看到素生的《空城》,她的世界突然兵荒马乱。她看见珈仪美丽的脸,全情投入,而她的温柔缱绻本该倾泻在戏中的男主角身上,珈恩却觉得,她在面对镜头的时候,眼波里似有一席很繁复的秘密。是因为镜头的背后有素生么?

珈恩觉得难过。

素生在北方逗留了三天,珈恩逃了课也要陪着他。素生总是劝珈恩回学校,他说,你这样,我过意不去。珈恩知道两个人终究还是疏远了,又或者,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亲近过。她低着头,看彼此的影子交错,随即又分开,心中起伏,唏嘘不已。

素生,你喜欢我姐姐了,是不是?珈恩看着素生,她需要把头抬高45度,才能看见素生的惊疑和闪躲。

素生点头,他说你和珈仪都是我的妹妹,我当然喜欢。

那么,素生,你爱珈仪吗?

这一问,素生缄默了。珈恩豁然便明白过来。她不再发话。

送走了素生,珈恩给姐姐打电话,反复地提醒她,素生是你的哥哥,现在是,将永远都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变得激烈而自私,反倒是珈仪隐忍着,幽幽地问出,你是否早已经对素生有意?

珈恩挂断了电话。

半个月后,当珈恩寝室的来电显示再次出现那个遥远的号码,她听见珈仪说,你有时间就回来一趟吧,郑叔叔过世了。

珈恩拿着听筒很久没有回过神来,郑叔叔,他除了是素生的爸爸,与自己原本没有任何的关联。她只是低声地应着,随即问起素生,他呢?

珈仪说,除了悲伤,还能怎样。这话说得悲怆,珈恩听着也寒栗。是了,她想,这样的时候谁在素生身边,或许就是这场暗战的夺胜者。

珈恩于是撒谎请了假,匆匆便回了南方。她看见素生黯淡的脸,眼窝深陷,她对他的心疼,远胜过她对一个并不熟悉的长者逝世的悲悯。

而妈妈也消瘦了许多,拉着珈恩的手怔怔地坐在沙发上。阳光给她凄寒的轮廓蒙上一层薄纱,珈恩意外地发现,这些年妈妈非但没有衰老,肤色反倒莹润亮泽起来,而原本凹陷的脸颊,也更为丰满了。

妈妈,回到爸爸身边去吧。珈恩这样说。

妈妈摇头,早已经结束的感情,是不可以亡羊补牢的。

这让珈恩想起自己,和素生。很多年前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此时已无证可查。但素生给她的眼神,除了闪躲与愧疚,便是清明如流水。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假装一息尚存,做殊死的顽抗。

第四折[虎头蛇尾]

2005年,新春伊始,夜色流离。

爸爸过世以后,素生背着他的画板,在旅行包里塞满颜料画笔和他的微型摄像机,不断奔走于南方的各个城市。

珈仪和珈恩可以在很多的旅游杂志上看到素生的作品,她们便知道,他一切安好。新年里她们收到素生的信,他说,他要在海南落脚,他在那里遇见他心爱的女孩。

珈仪和珈恩各自捧着一张信笺,有灼烫的液体模糊了字迹。她们曾以为素生是天是地是三魂七魄六神之主,时时挂于心上,可他最后还是成了她人之物。即使早就明白,前路已然渺茫,但往往没有走到绝境,谁都不肯停步。

珈恩不清楚自己的爱到底还在不爱,如果在,那会有多深,多重。但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让步或许会令素生和姐姐珈仪走到一起,她就觉得难过。于是,她始终维系着挂念素生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