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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7)(2)

所以安佑仍旧待我好。我不断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他都不回答。这隐忍,倒像极了我。

再问我是否去过西湖,很突兀地出声,我的心骤然落空,盯住窗外灰蒙蒙的天幕,嗫嚅着说去过。

不想提,是因为那些碎片般的记忆。

在记忆里,易淮是坐在小小的大众汽车的后座,挤在我身边,用暖热的手掌扶住我肩膀的男子。

预定的名额只有三个,参加那次大型的时装发布会。是易淮向上级申请,说要将部门的新同事带去,见识,学习,云云。也是在那次,我心生感激,觉得我与他似又近了,近到只剩下一张飞机票的距离。黯然的表情生动了许多。

到杭州,自然免不了闲暇之余对西湖满怀向往。小声问他,他说有事。问第二遍,仍旧有事。三遍,直到四遍,易淮的脸冷了下来,带有斥责,说我是来杭州学习,而不该览胜。便又觉得,我与他远了。或许是从未近过。

一个人默默地在西湖走,孤独是墙,阻挡了万千旖旎的风光。我实则无可赏味,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但仍然是回去得迟了,在宾馆的大门外撞上易淮顾盼的眼。我甚至不敢正视他,低着头说我迷了路。我在撒谎。

易淮冷冷地看我,看得我心都要哭起来。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桎梏的校园,竟又遇见,一个让我像老师一样怕,又像父亲一样渴望亲近的男子。随后有易淮的朋友从出租车上下来,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很热切地与他拥抱,如同多年未见。

易淮与他说话,我像个低眉顺眼的侍女站在他们旁边,仍旧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听见那男子问我怎么了,易淮说是下属,擅离职守了。语罢呵呵地笑。我很少听到他如此单纯地笑,似是说了一个冷场的笑话,却因为能说,心头松懈,于是简单地快乐。

回程的路上,易淮见我依旧闷闷,拿轻软的语调对我说,下次如果再有机会来杭州,我一定陪你去。

任何一个温柔的细节,我其实都历历谨记。

安佑见我失神,故意沾湿了水,兰花指一弹,冰冰凉凉的液体,落到我几欲沸腾的眼角。手背揩过,连泪花一并擦掉,又微微笑。

安佑说,西湖之美,人间绝色。那时他一直流于失所,诸多城市,四处奔波。做一些偷窃的小买卖,或者玩乐器搞地下乐队,甚至画三流的人体画。杭州是最后一个流浪站,终熬不过去,回了老窝,东拼西借钱开了这么间酒吧。

他的沧桑,疲惫,甚至不堪回首的恐惧,在这段历史的叙述中,呈现得淋漓尽致。我说安佑,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安佑捏我的鼻子,妖精女人,别拿你同情的眼光审度我,好歹我也在大学里混过两年,虽然被开除,最起码我不是文盲。

那会,我受伤的脚颇有好转,一瘸一拐的模样惹得安佑总来笑我。我便抓起纸袋里的爆米花,很用力地朝他扔。然后自己也笑,笑得颠倒。

安佑几乎就要拎着我朝玻璃窗上砸,他说你这妖精女人,弄乱我的屋子。他一直很坚持喊我妖精,又加上女人二字,以示区别。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他应该称我做女子,或者女孩女生,我都厚了脸皮勉强接受。惟有女人,太过沧桑,我并不喜欢。

[四]

七夕,于求爱不得的寂寞女子而言,这样的日子很是难过。恰指一算,我在安佑身边,已是四十又三天。那亦是,最后一天。

冰非又给我打电话了。她这次很开心,说话的语速偏快,且步调轻盈。她说姐姐,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姐姐,你来冰非这里,做冰非的伴娘,可好。娇滴滴的央求,我不可拒绝。冰非又说了,爱情不过黄粱一梦。我无奈,我说我知,行乐须及时。

那便是我的七夕。我在黄昏时候看见流云万里,维持我一整天都不安的思绪。忽然乏味之极,想找个男子尝尝唇上的蜜。

只是亲吻而已。不必做爱,亦无须任何情感。

我把这无理的索求,很认真地告诉了安佑,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可我实则很害怕,我的紧张,焦灼,焚心如火的寂寞,我怕它们泄露,我其实幼稚并荒唐。我盼着安佑与我尽快结束这个仪式,可他不动,像被点穴一般,僵在客厅的角落。

和爱情一样折磨。

我说安佑你不要拒绝我,一个吻,一个吻而已。安佑盯着我,略低着头目光朝上,极凶极寒。随之他的唇贴上来,灼热的潮湿的,整个人将我包裹。舌头如同蘸过牛奶的蛋糕卷,恣意地探入拥挤的口腔。那暴戾的气息,竟像在体罚背叛的情人。我欲哭,安佑的手却又探到了两人的身体中间。我的齿缝散出第一声羞涩的声响,我歇斯底里地推开了他,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的七夕。我的初吻。我的爱情。我们都哭了。

我躲进房间给易淮打电话,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问,琰琰,你怎么了?第一次,我听见易淮叫我琰琰,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是呼我全名,便是很公式化的一句,小朱。莫非真的要隔了天涯,生死两不见,他才舍得赠我一句软语。

琰琰。

我不说话,易淮也不再追问。我几乎想要为他点一盏长寿灯,来报答他未挂断电话的恩德。我们便这样两相尴尬地,握着各自的手机,直到耗尽了电量。

爱或不爱,可爱与不可爱,终归成了结。纤细如我,其实从初初躲着易淮便知道,只是不认。以为藕断,丝亦不会太持久地相连。

却忘记灰飞湮灭之前,斧砍,刃伐,焰灼,碾碎,过程的疼痛必定无以复加。就像安佑说的,你这是何必。何必。我无声地笑,算了吧安佑,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手机传来忙音。我说过,安佑他隐忍似我,诸多言语沉默不说。我也知道他不曾怪我,他的态度始终纵容。

又是呼啸而过的风景,车窗外暮色迷离,我其实了解安佑,比易淮多。

我按照冰非留在我手机信息箱里的地址,到了她居住的城市。下火车的时候,我看见攒聚的人头上方,诺大的招牌,刻着北京二字。

我终于又回来。

所以你们该猜到,所谓冰非,不过是我黄粱一梦的幻想。也可以说,她是我脑子里的小恶魔,鼓励我快乐,怂恿我去追风逐月。她是我矛盾的另一半,我沉郁,她快乐,我晦涩,她明媚,我怯懦拘谨,她无惧无畏。她推我去做我想做却退缩的事情,我爱她,亦恨她。而这缠绵的爱恨,我一旦太过焦虑,心事负重。冰非便赫然出现了。

不得不说,这与我编织过多的爱情小说有关。我从来不曾脱离自己的幻觉城堡,敏感纤细,神经质。

但易淮,还有安佑,却是我鲜有的真实。

或许我都爱,或许我可以从此再不爱。

忽而今夏。仲夏。我重又回到自己空荡的小屋。不褪色的窗帘,不褪色的炎,以及狂躁的挣扎想念和自我纠缠。一刻不得闲。

与安佑报平安,与易淮说我无恙归来。前者很释然地说这就好,后者闷声叹气,说,琰琰,可有时间相见。我说有,有。浑似吐故纳新,散出心头的一口怨气,我想,终于天晴。

却仍是紧张,花去大半日更衣梳妆,左右皆不称心。镜子里的冰非说粉色是纯洁的诱惑,我却倾向一身素白,白如薄纸,白如荒原。我想我是有意要易淮睹见我的憔悴卑微。

易淮的表现,与我曾遭遇的诸多男子,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我爱他,我便足以令自己欣喜若狂。我爱的男子,易淮他像钻石一般,整夜闪耀在我的眉梢眼角。

我很虔诚,我说你可知我盼着又怕着你,此时方如愿,但仍忐忑不安。易淮,你早知道,早明白,是不是?我醉了酒,醇烈的伏特加。我是故意要自己醉,才能不顾一切,托出所有的情和哀。若不是我离开,并渐远渐深陷,最终碎裂一般堕入迷惘,我想我或许可以终生湮灭这莫名的情感,克服这场荒灾。但也许这是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