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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8)(7)

明。正德四年。

江湖群雄并起。正邪之分颇为严谨。正派人士以替天行道为招幌,集为三帮四派以江南麒麟山庄为马首是瞻。而邪派诸教各自为政,则以哀牢生鬼渊和括苍烈狱门最为强大。红袖楼与生鬼渊平素井水不犯河水,紫允亦是从未接触过这一派邪门中人。

奇怪的是——

生鬼渊却掷了一枚剑。

这剑尚未开封,还生着锈,钝重得连木柴也未必能劈开。可执剑的人言之凿凿,他要杀了紫允,就用这把剑。

必须。而且只能。

他就是少年明玉宸。

初更时分。

紫允似又看见了明玉宸。他的眼神凛冽但清澈,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又像山涧一泓幽雅的瀑布。他将长剑举过头顶,说,我奉命用着把剑来杀你,但我却不知道个中的情由,所以,你无须浪费唇舌问我为什么,若我知道,我必倾囊相告,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

紫允忍不住笑了。

她觉得少年光明磊落,与他的出身迥然相异。他甚至还有些天真,他的天真活脱脱就是对这江湖的无尽讽刺。

但少年的武功却不弱,惟有经验尚浅。

紫允的桫椤琴不但挫败了他,且封住了他右手的穴位。那钝重的剑咣当落地,撞上生冷的硬石头,火花迸裂。

二更天。

明玉宸尾随着紫允,途径洛阳。邙山的脚下,也有许多冷静幽森的小村小镇。但奇怪的是,那里的店铺在黄昏时分就闭了门,无论是街道还是田埂,空荡荡的,看上去像是废弃了一般。

村民说,那里有年兽出没。会食了人的心,吸干人的血。

紫允将信将疑。

到底是什么年兽,村名的说法各异。有人说它是青面獠牙的野鬼,有人说它是麒麟面蛟龙身,也有人说它是深山里修炼千年的黑熊,但这些都是揣测,因为所有亲眼看到过年兽的人都未能幸免,无一例外变成了丑陋的干尸。

小镇里人心惶惶。

但紫允偏是桀骜的女子,有着茂盛的好奇。她以为年兽之说言过其实,她便故意在天黑之后行走于僻静的市集。

长街尽头的牌坊下,雾气呈苍白的颜色,在黯淡的星辰底下如沸水一般翻腾。偶尔有腐朽的气息,似牛毛的针,扎入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紫允心下一紧,抱定了桫椤琴。

三更月下。

紫允和年兽交战。那怪物竟是真的存在,其形容之丑陋狰狞,很难用言语描述。其摧枯拉朽的邪恶力量几乎要将琴弦震断。危难之时,长剑如闪电般落下,狠狠的扎入年兽的后脑。年兽咆哮起来,甩开了四肢,将出剑的人如柳絮抛起。

在梦里紫允的思绪极混乱,少年明玉宸是如何击退年兽,她虽亲眼目睹,但此时却成了次要的画面——明玉宸受伤了。

鲜血在他的肩膀开出不规则的花,一朵连一朵,直到腰际。他说,木紫允,你若趁机杀了我,我也只能认命。

紫允摇头。她说,你救了我。

明玉宸苦笑,说,你的命,是属于这把剑的,我不能让那怪物抢了先。言下之意,他救的并非紫允,而是它的使命。

紫允不言。

半晌,她站起身,用一种极飘渺的声音呢喃道,其实你和我都是同一种人吧。

什么人?

工具。不知情由,只跟从主子的意思,以性命换使命。

但你乐在其中,我却身不由己。明玉宸说罢,天色熹微,逐渐照亮了泼墨一般的山水。早春的嫩叶,清透而饱满,似用翡翠雕琢而成。

四更过后。

明玉宸换了个模样。他的陌生,冰冷,故作的消沉,就像薄纱背后浓黑的一笔,遮也遮不住。紫允常想,他仍是个孩子。虽然已届弱冠,却又初生牛犊的勇,也有浅阅江湖的真。仿佛沙漠的绿洲,雪地的热炭,狂风海啸里遍寻而难得的岸。

悄声无息。

在紫允的身体里演开。一点一点,润了骨,润了心。

尽管明玉宸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也愈发的熟悉紫允的武功路数和对阵的伎俩,他开始占上风。可他的剑始终也没有伤到紫允一分一毫。他们从邙山,到开封,再经黄山,至扬州。

扬州有红袖楼。

明玉宸知道,一旦踏入那高耸的城楼,要杀紫允,便难上加难。可他仍是放弃了。紫允就像一个魔咒,干扰着他的意念。他终究没有办法驱使自己将剑插入她的胸膛。由记得临行前渊主交代,要以桫椤琴木紫允的鲜血来喂饱他手中生锈的铁剑,而优胜劣汰是生鬼渊近百年来的教规,教中弟子倘若不能完成限定的任务,无论其地位备份如何,必然要遭受惩罚。

五更。

钟声遥遥。楼头残梦。

明玉宸如稀薄的水雾,在紫允的面前蒸发。她伸手挽留,只挽到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睁了眼,松开被子,缓缓拭去额头的冷汗。

耳畔,犹徘徊着明玉宸干脆利落的嗓音。他说,我走了,我是你手下的败将,不能完成使命。你且好自为之。但紫允分明的感觉到一股酸涩的压抑的离别,仿佛是要阔别一位好友知交。而且她也知道明玉宸并非胜不过她,他只是不忍心,追追逐逐一路的厮杀与逃亡,偶尔共赴险境的合作与默契,渐渐的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气场。

彼此间的微妙,难以言喻。

§求医者

燕栖谷,是一块荒凉的地方。

怪石嶙峋。

寸草不生。

正因为如此,神医觅无痕才将他的药庐搭建在这里。他的医术之精湛,堪比再世的华佗,但喜怒之无常,又胜过高举庙堂的帝王。所以他救的人不少,得罪的人便更多。

紫允没有入谷,她知道里面必定机关重重暗部疑阵。她只在谷口以琴声相邀。她的琴,除了具备普通的刀剑的锋利,可杀人,可自保,更特别的地方在于琴声能传达她的心意,她若要听琴者伤筋动骨方寸大乱,那对方必定不会清醒;她若是要通过琴音代替语言,听琴的人,也必定能领会。

少顷。

燕栖谷葫芦形状的山谷口,萧瑟的秋风底下,缓缓走出青襟白褂的男子,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胡须也剃得干净。

他道,木姑娘造访,若不是为了红袖楼,那边是受人所托了。他清浅的笑容衬托出眼角的鱼尾纹。紫允便看着那细细的纹路,欠身道,晚辈的确是受人所托,至于雇主的身份,莫说是晚辈不知,就算知道,也不可透露。她忽然觉得自己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当初的明玉宸,不觉一震,敛神道,神医想必也清楚,红袖楼收人钱财,忠人之事,雇主的意思是要我将神医带去云南的十和镇,替一位老夫人看病,神医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人家都说,这江湖上,无论你开罪了黑道或白道,都是清楚分明的,唯有逆了红袖楼的意,才最最麻烦。因为那里有七位仙女一般的姑娘,她们纵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履行对雇主的承诺,她们会出尽奇招,比白道中人更执着,比黑道中人更冷漠。所以,我如果拒绝了你,莫说是这燕栖谷,只怕天涯海角,你也是跟定我了吧?

没错。

虽说是笑容淡雅,却也掩饰不住面上一朵桃红。这神医觅无痕的言辞轻佻,神色暧昧,倒有几分似登徒的浪子。

紫允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觅无痕不懂武功。素来关于他的传闻都只是围绕着他的医术与行踪,罕有人提及他的武功。所以,江湖中甚至有人以为他深不可测。

包括紫允。

他们一同上路前往云南,在途中,经过悉心的观察与试探,紫允方确定他的手无缚鸡之力是绝无虚假的。她想,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惧怕了她。但他那样的禀性,能活到今时今日,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吧。

六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