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9)(9)

况荀生依约而来。忆如却只吩咐明慧在花园里摆好纸砚,她说,你就让他凭想象去画吧,画好了再拿来给我。

明慧叹道,夫人为何不亲自见见他?

忆如不答,只说,你照我的意思去做吧。明慧便退下。走到园子里,将忆如的话转达了一遍,况荀生听罢,也是好一阵唏嘘。

随后,况荀生开始做画。

明慧在旁边看着,看他画忆如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面如桃李,灿若云霞。她忽然想,原来他将夫人的容貌记得如此真切,就算阔别了这么多年,仍然不差毫厘,是为什么呢?倘若有朝一日,他能为我画上这样一幅,那也许就是我此生最宝贵的财富了。

会吗?

会有那样一天吗?我到底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丫鬟,怎比得夫人,冰肌玉骨,悠然绰约。

那幅画,况荀生画了一整天,天黑以后,才收了笔。他盯着画像,看了许久,然后重新提笔,在旁边注了两行小字:

池苑清阴欲就。还傍送春时候。眼中人去难欢偶。谁共一杯芳酒。

朱阑碧砌皆如旧。记携手。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

是宋人晏几道的词作,《秋蕊香》。也是从前的羡芸很喜欢的一首。况荀生看着那寥寥的四十八个字,仿佛看到自己在对羡芸说,我还记得我们的过去,现在没有忘,这一生也不会忘。

而你呢?

你也跟我一样,记得吗?

忆如自然记得。仿佛身体发肤一样跟随着,梦里梦外都割不开,洗不掉。她看着那幅画,那阙词,忽而湿了眼眶。

可是,记得又有何用?

况荀生,她想,当初是你弃我于不顾,你永远都没有办法体会,我在破庙之中等你的那几天,是如何惊恐,如何绝望。

我不能原谅你。

而我如今已嫁做他人妇,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墙。

想到这里,忆如突然又举起画,两只手捏着画纸的一角,她想要撕掉它,明慧惊愕的喊了一声,不要,她的手凝在半空,神情恍惚,然后,缓缓的低下头来。她重新将画纸铺在桌面上,虚弱的摆了摆手,说,给他十两银子,送他走吧。

当况荀生看见明慧,问她,夫人看过画了吗?她可满意?明慧只怔怔的说了一句,夫人哭了。况荀生便也僵住,犹如被人绑上了绞刑架。

忆如病了。

颇有些严重。吃不下,睡不着,整天不停的咳嗽,身体瘫软无力。时而冰凉,时而滚烫。

明慧手忙脚乱,问忆如要不要把情况告诉少爷,忆如说,不用,她不惯于用楚楚可怜的样子去换取别人的怜悯或同情。况荀生画的肖像,还摆在书桌上,明慧以为忆如当真打算送给慕容青,好让他心中惭愧,怜恤于她,但忆如却只是每天看着画上的自己,顾影自怜。

那天。

明慧到药铺给忆如抓药,途中遇上况荀生,她便告诉他,夫人病了。况荀生于是跟明慧去绿苑,明慧在厨房煎药,况荀生就照看着迷迷糊糊的忆如。

忆如看见况荀生,只道自己病糊涂了,生了幻觉。也只有在她所以为的幻觉里,她没有戴上面具,不用再对况荀生冷言冷语,她以为,真正的况荀生是不明白她的心思与苦衷的。这反倒教况荀生更难受,一个劲的揽着她,说,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你,才让你有今天的委屈。

而彼时,房门外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僵硬着。

呆滞着。

茫然而落寞。

喝过药。忆如总算睡着了。况荀生打量了屋内的环境,走到桌案边。他又开始做画。画病榻上的女子,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再在旁边题上一首: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然后,唤明慧道,你将这画送去慕容府,给你家少爷看。明慧懂况荀生的意思,他希望画中人的寥落脆弱之态能够激起慕容青的爱怜。可是,明慧问他,你就不难过吗?分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却要为她谋划如何去博得另一个男子的欢心。

况荀生无言相应对。

后来,画还是送到慕容青的手上。那栩栩如生的美人儿,缠绵于病榻,仿佛是软了一身的筋骨,再看她面容憔悴,眉头紧锁,真真是,一笔一画,扣人心弦。慕容青便对明慧说,你回去告诉忆如,我近期一定抽空去看她。

这在从前,明慧也是期待的。可如今,慕容青的话一出,明慧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她想到况荀生,想他望着忆如的时候深挚的隐忍的表情,仿佛就要看见他失意的颓然撤离的模样。她替他感到难过。

渐渐的。

忆如的病有了好转。明慧告诉她,慕容青不日会来绿苑看她。她惊讶。问明慧为什么。明慧说,是你昏迷的时候,况先生替你画了像,题了诗,嘱托我交给少爷。

什么?忆如几乎不敢相信,这两天,她看见的,听见的,竟然不是幻觉,是真真实实的况荀生。她的喉咙里犹如塞了一只胡桃,嘴唇微微张开,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随即,慕容青真的来了。

只是,跟他们所有人想象的不一样,慕容青的表情严肃,神态里没有一丝温柔。他问明慧,听说最近夫人跟一个外地来的画师走得很近?

明慧愣住,支支吾吾的说,夫人就是请那位画师来做画而已。

做画?

慕容青盯着忆如,冷冷的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做画需要三天两头就往这园子里跑么?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说得有多难听?我慕容家在杭州是有头有脸的,如今,这话传到了我爹娘的耳朵里,他们可是大发雷霆呢。

说着,在房间里踱了一圈,竟又看见况荀生第二次为忆如画的那张肖像。上面的词,每一个字,就像一根刺。

慕容青喃喃的念道,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

这是什么?

你说,这是什么?这是那书生写给你的定情诗么?慕容青咆哮起来,一把抓起画像,哗啦哗啦的,撕了个粉碎。

忆如自知理亏,一点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忆如对明慧说,以后,别再让况荀生踏进这园子。明慧问,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么?忆如瞥了她一眼,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道理。

但明慧意不在此,她接着说,夫人对况先生的感情如何,况先生对夫人又是如何,明慧看得清楚,既然你们彼此都有情,又何必受到那些世俗的礼仪禁锢,少爷有少奶奶看着,他是不可能再对夫人像以前那样好了,你们之间的隔阂,无法消除,反倒只会越来越深,夫人,你要这样为他守一辈子么?

大胆!

忆如喝斥道,你是慕容家的人,竟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明慧欠身道,夫人,奴婢只是不想再看你受感情的折磨。你痛苦。况先生也很痛苦。说到此,忆如似乎领悟到什么,看着明慧,问,你喜欢他?

啊?谁?没有。没有。

明慧慌了。

忆如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这个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雨,明慧呆呆的站在园子里,伸出手,看掌心逐渐逐渐的布满白糖一样的雨粒。她始终不能忘记和况荀生共过的那场雨,时至今日,那是她和他之前惟一可凭吊的记忆。

同样的一番话,明慧说给况荀生。况荀生六神无主。他也怀着跟忆如相似的疑问——明慧为何要鼓吹他们去做出一些有违礼数伦常的行为——

但是,况荀生自然猜不到。

他的眼里,只有忆如,从来都没有看见明慧对他卑卑怯怯的念想。亦是,不敢妄想。所以只能希望自己心爱的男子,也获得他心爱的女子,那么,就算远远的看着,也是知足。

况荀生没有表态。

静默了许久。

明慧聪颖,她问,是不是还有什么未解开的结?况荀生赞赏的看她,说,你能猜到?明慧摇头,道,先生和夫人既然是旧相识,夫人对先生又爱又恨,这不会没有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