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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0)(17)

七天之后,袭月便足足有二十五岁了,介乎年轻与衰老之间,她想,她应该在那样的日子告诉蒋庆欢,经不起的等待,以及长久以来被忽略的芳心。

袭月对着镜子,笑靥如花。

然而七日之期刚满,蒋庆欢却死了。死在胭脂楼,死在袭月的房间里,就在袭月到楼下吩咐厨房作一碟下酒的小菜来,再推开门,已见尸体横陈。他同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三句话。

袭月僵在原地,真要哭时,眼泪却迟迟落不下来了。

如此往返,不过片刻的工夫,没有任何嘈杂争吵或打斗的声音,而尸体亦寻不见半处伤口,蒋庆欢的死,令胭脂楼蒙上诡秘,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塘西众多的妓寨,无一不暗自幸灾乐祸,随即胭脂楼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老板一如愁得食难下咽睡不安寝。

惟有商君白,外间的流言越是猛烈,他到胭脂楼就越是频繁,来了,便寸步不离地陪着袭月,或者带她去郊外游湖踏青。

春山淡冶而如笑,袭月的眉眼却一日愁过一日,为她身边难消受的恩宠,更为蒋庆欢,她将永世不可得到的男子。

以为柳暗花明,却怎知原来行将就木。

【伪诈】

暮秋,稍有寒冷萧索之意。袭月在屋里,听见丫鬟敲门叫她下楼吃饭,她恹恹地入了座,没看见一如,问其他姐妹,都说屋里没声音,想必是出去了。袭月也没在意,知道灯火阑珊的傍晚时分,胭脂楼逐渐热闹起来,仍是不见一如出来招呼。袭月去敲她的房门死寂一片。她只觉得胸口突然堵得慌,骤然,恐惧感蔓延过来,浑身发憷,咬了牙狠狠地踢开了那扇房门。

一如坐在正对大门的椅子上,脸色惨淡如纸,双眼瞪得比铜钱还大,看着袭月。袭月亦看住她,渐渐的,眼泪便落了。

周身冰冷。僵硬。一如死了。

袭月“扑通”一声跪下去,抓着她苍白的手,几乎要背过气去。这么些年,她只得一如这样一个贴心的姐妹。从前的老板离开之后,一如用自己所有的积蓄顶下胭脂楼,风风雨雨,都是她和她一同承受过来,好不容易熬到今时今日,在塘西站住了脚。

却怎知,红颜薄命。

后来,警察厅的人检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又对当时在场的人一一做了盘问,并未获得太有效的线索。只有死因是肯定的,中毒。

胭脂楼再次凋敝下去。

袭月命人将整座楼里的灯笼都换了白色,门口的花篮也烧掉了。云裳安慰她,不时给她端一碗热气沸腾的米粥,袭月在人前虽是淡定从容,闭了门,转脸便涕泪纵横。

商君白因为家里对他的禁锢越发严厉了,不能频繁的来去,但总是一有机会便来看袭月。一朵花的衰微,于爱花惜花之人而言,是痛犹不及的。他常常对袭月说,你不要太难过,更不要担心,我说过,我会照顾你。

但袭月也知道,姑且不论爱或不爱,他与她,终究是隔着天隔着地的。越是华丽的承诺,便越是望尘莫及。

袭月在夜里常常幻觉自己看到一如哭泣的背影。有一次,风把窗户吹开了,袭月起身,一股寒意打过来的时候,她竟看到门口一个晃动的白影。袭月怯怯地问了一声,一如,是不是你。谁知道那白影居然阴冷地笑了起来,袭月倒退两步,跌坐在床边。

白影伸出手,飘飘悠悠向袭月靠拢,那双脚,似乎是真的不沾地的。她用含糊的声音告诉袭月,是蒋庆欢杀了我,是蒋庆欢的鬼魂向胭脂楼的人索命了。

袭月猛然执起枕头,向白影砸过去,白影晃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了。袭月听见一缕流水穿入石缝的声音。她定了定神,说,一如,不可能是蒋庆欢,你不知道,有件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你,当初,其实是蒋庆欢杀了绮红,是他将绮红的药丸偷偷换掉了,换成一种慢性的毒药,才令她最后毒发身亡。蒋庆欢死得那样离奇,必定是绮红向他索命来了,他有负于她,是咎由自取,他还有什么理由对你下毒手呢。

白影怅叹一声,她说袭月你不要骗我,他们分明那么相爱,蒋庆欢怎么舍得害死绮红。

袭月开始低低地啜泣,一如,她说你不知道,我和庆欢,其实才是两情相悦的,是绮红横刀夺爱,她缠着他,不许他接近我,后来甚至以死来要挟他带她离开胭脂楼,庆欢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的,绮红死了以后,庆欢才告诉我实情,我原本是断然不会允许他伤害我姐妹的。

一如。一如。袭月想要扑过去抱着那个白影,对方却退开。她哭着喊着说,是我间接害死了绮红和庆欢,也连累了你。一如,你原谅我。

风再次吹开了窗户,三更天,新月如钩,阴郁暗沉。袭月站起来,从容地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回转身,那白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下意识地,再一次拨动着她的钻石戒指。

【面具】

关于那道白影,就在她闪避袭月扔过去的枕头的时候,那一缕流水穿入石缝的声音,抵达袭月的耳膜,她不能确定,但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知道面前的所谓鬼魅,根本不是一如,而是云裳。因为她忘记摘下手腕上自己送给她的金链子。

袭月不知道云裳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既然故意将话题扯到蒋庆欢身上来,袭月想,索性将计就计,编一出陈年的旧事,起码能够将云裳的精力暂时转移。云裳受惑于她,应该不会立刻抽出一把鲜亮的匕首,扎进她的心脏。只要求得一时半刻的存活的机会,便有足够的时间,先下手为强。

而另一边,云裳自袭月的房间出来,怔怔地站了好久,才扔掉藏在袖中的匕首。她原本是想装神弄鬼地逼问袭月一些事情,若她认了,证实自己心中的疑惑,那么匕首就会立刻派上用场。但袭月突然那样对她讲,她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往事于她而言出现了另一个版本,她真的以为,蒋庆欢是爱着袭月的。

她以为自己的亲哥哥爱的不是那个苦命的女子绮红。

她以为自己的亲哥哥真的做了那样卑劣的事情。

她也是姓蒋的。

她本来的名字,叫做蒋宛兮。

蒋庆欢死后,蒋家的基业无人接替,很快便散了。宛兮原本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难以承受,她心中有恨意,更多的,是疑意。于是甘愿舍弃女子最宝贵的贞操,化名云裳,混入胭脂楼,因为在她的心里,哥哥的死,袭月的嫌疑是最大的。

从一开始,云裳故意接近袭月,便是想探听一些虚实。后来她发现,袭月原来是一个城府颇深,且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她便越发断定,她的背后必然是藏了一些秘密的。而这些秘密,又会不会同她哥哥的死有关?她以为,首先制造出闹鬼的假象,生出混乱,再下毒杀掉与袭月关系最为亲密的一如,用这样一招引蛇出洞,或许可以让袭月显露点端倪。

然,她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和袭月比,终究还是她技逊一筹。到第二天清早袭月来敲她房门的时候,她仍然以为,袭月是未曾识破她的身份的。她笑脸盈盈,喊了一声,袭月姐,稚嫩的美好的容颜,像一副正在淡去的水墨画。

【虚空】

袭月的神色怅然,对着云裳一句三叹,说自己近来噩梦连连,又失去了最贴心的姐妹,实在难受得很。她说这话的时候拉紧了云裳的手,分明很想就此将她捏碎了,却又不断地重复着说,我如今还可以倾诉心事的,就剩下你了。

一瞬间拉进了距离,云裳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间,没有嗅到空气中狰狞的味道。

午饭的时候,袭月抱着一壶酒,饭菜都没吃过几口,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红霞上脸,滚烫滚烫的一直延到耳根。云裳就坐她身边,劝不住,索性抢过她手里的杯子,要代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