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19)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我与刺客交手时,仍不小心伤到了左肩。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为其他人所怀疑,我没有再站回御林军的队伍,他心中有数,也只是四下望望,不见我,低头沉吟一阵,便败兴回宫了。那个时候看到他皱起来的眉头,我会痴痴的想,他这样忧心,可是为我。

细腻的疼痛,便从肩膀一直渗进了心里。

大凡与人交手,不出十招,都可洞悉对方的武功路数,从而揣测其身份来历。当日在金明池,我一路追着那黑衣的刺客,从背影到剑招,总觉得相识。但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他问我,可看出刺客的来路,我摇头说没有。

但心里已然分明的闪现出三个字。杨言绍。

御林军的统领,杨言绍。

刚好,我在御花园撞见他,神态倨傲,眉眼冰冷如霜。我福身向他一拜,杨统领。他睥睨的看我,表情凝固的刹那,我嗅到他身上隐隐的杀气。

莫非他能够认出我?心下狐疑。知道自己须对他更加警觉。他走后我望着满满一池的莲花,怔怔地在水边立了许久。

【三】

福宁殿。夜已深沉。只有我和他,面薄纱而站。他在帐内,我在帐外。他说,你过来。不轻不重的一声令下,我步履迟滞。

他又问,你的伤怎样了。

我说,已无大碍。

七天过去他在他的寝宫询问我的伤势,我除了欢喜,已没有多余的表达。我说,谢皇上关心。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站到我面前,右手搁在我的左肩,眼神炽烈而笑容温和,那暖流就像一根梨花针扎入我的身体,我倏地退开,心跳得厉害。

我说,皇上,民女入宫是有任务在身,并非真正的宫女嫔妃,这一点我想您也应该清楚。

他仍是抓着我的肩膀不放,用力更大了,伤口也隐隐作痛。他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望我,反问,如果朕就是想让你成为真正的宫女嫔妃,又如何?

我咬着牙,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始终舍不得说出拒绝的决绝的话。

心里清楚,我早一心都向着他。

秋近,他领着一干武将,到宜春苑射猎。他要我一同前去,还特意给我换上御林军的装束,像上次去金明池一样。他甚至故意涂黑了我的脸,然后兀自得意地笑。有时我会觉得,这男子俨然失去了一国之君的威仪,反倒像个六七岁的顽童。但正是这样,他待我温和平静,也让我日渐沉迷。

猎场的草木已枯萎过半,风一吹,还有绵绵的树叶飘落下来。他一声令下,众多的武将便驱赶各自的坐骑,驰骋起来。

马蹄声,呼喝声,喧嚣震天。

我混在他的随行卫队当中,贴身跟着他,四下望时,正对上杨言绍犀利的目光。微微又是一颤。

弓箭若然拉开,猎场也就变得混乱。突然之间,林中飞出一只利箭,却望不到是何人所射。我心中一凛,只当刺客又企图对他不利,飞身扑过去,将他从马上拽下来。谁知,那箭竟不偏不倚,插在我的坐骑上。马儿凄厉的惨叫惊吓了众人,四周忽然乱作一团。

惟有杨言绍,气定神闲。

我便不得不想到,杀人灭口。他大约是怕我揭穿他的吧。

【四】

要引蛇出动,惟有先发制人。

我蒙面,换上夜行衣,在杨言绍当值的时候,故意让自己的行踪败露。然后佯装不知,蹑手蹑脚的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料想杨言绍心中已然明朗,汴梁的西北,软禁着的,便是那亡国的君主,李煜。当我的剑刺向他,在离胸口还剩一寸的地方,杨言绍便是看穿了我的计谋,也不得不出手相救。

同时飘落地上的,还有一张题字的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软眉温目,举态惊惶。这李煜,果真人如其诗。我第一次见他,却因他的惊惧和措手不及生出些同情来。但杨言绍步步紧逼,我来不及细想,一招一招抵挡住他凌厉的攻势。眼看渐渐退至墙角,力有不敌。我只得用暗器。掏出怀里的暴雨梨花针向他洒去。趁他闪躲之际,以左脚踏右脚的脚背,再以右脚踏左脚的脚背,彼此借力,轻巧而迅捷地跃上了房顶。

我以为杨言绍必定紧追不放,他却忽然在园中站定了,仰面看我,有很明显的犹疑和僵硬。我转身逃了。

数天之后。依旧是在御花园,杨言绍独自一人,施施然从桥上走过来。我尚未将他的身份揭发,是因为我想要顺藤摸瓜,查出宫里是否还有别的奸细。

但那一天,晴光潋滟,碧空如洗,我竟然迟疑。

杨言绍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再插手此事,他不想伤害我。

既然彼此都洞悉了对方的身份,我便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说如今盛世安平,南唐气数已尽,你们势孤力弱,又何必死死的挣扎。

奇怪的是,杨言绍的眼神软下来,没有了往日的凛冽气焰,他依旧是那样说,你可以向赵光义揭发我,但你我各为其主,想必你也明白当中的无奈,我只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加害于你。

为什么?我急急的问。

杨言绍又看我一眼,带着欲说还休的惆怅,以及焦虑,关切。我看不明白当中的意思,但那一刻,我犹豫了。

仅仅是朦胧的一个眼神,我便沉溺。我贪慕其中的温柔,那是赵光义从来不曾给予的。我更徘徊于眼神中隐匿的话语,猜不透,杨言绍会否有一些难启齿的秘密。

【五】

寂寞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李煜的那阙新词。一路低低地吟下去,寂寞更添惆怅。他没有活过来年的七夕,死讯传开的时候,我在赵光义身边,背着他,轻幽幽的叹息了一阵。

好似无限的愁,果真如满江东流的春水了。

然后,我想到杨言绍。这段日子宫里风平浪静,我在暗处监视他,他亦窥探着我,我们各自都摆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像两颗对峙的石头。

但如今李煜死了。他是否就可以卸下他死士的身份,安心效命于当今大宋的天子,享和乐安平呢。而我,又是否即将要离开繁华的京城,回到苍凉的江南去。

可有谁,会用真心挽留我。

想到这些,我失神。赵光义问我,宛儿你今日为何总心不在焉。我据实以告,问他,李煜死了,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他意味深长地看我,问,你又知不知道,我何以在这个时候赐给李煜牵机毒药?

我摇头。

赵光义说,因为有你,我可以连睡觉也无须担心被人行刺。

我面上一红,低头说,但我却不能每夜都陪着你。

赵光义虽然擅用甜言蜜语,但他总要自己揭穿自己那些夸大的言辞,我其实宁可他顺承着我的话,对我说是,说他愿意让我夜夜服侍他。但他没有。他说,宫外有探子回报,说身份已暴露的死士当中,多数人效忠南唐之心已溃散,并且供出了所有死士的名单,如今对李煜,我已无甚顾忌。况且,我大宋的江山如今可以说是固若金汤,谁还能动摇我半分。

他的坦诚嚣张,只让我觉得,对他来讲,我已经无甚意义了。像一块失去光泽的牌匾,理应卸下,毁之弃之。

事实正如我所料想,赵光义对我,逐渐冷淡。他宁可沉迷于一个成日都哭哭啼啼的女子,宁可背负骂名去强占人家的妻子,他也只是寡淡的看过我几眼。

这些,都是后话。

当我听赵光义说,有人供出了所有死士的名单,我便想到杨言绍。他的处境,已岌岌可危。我于是偷偷地去找他,告诉他,要尽快离开皇宫。

他问我,为何要来通风报信。我支吾着,答不上来。或许是因为他并非奸邪之辈,又心疼他一身出众的武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