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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6)

芙蓉帐内,良宵苦短。风月无边。

此后,萧湛卢从幕后跃居台前,在夜来得世界里,突然获得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如同新婚燕尔,恩爱非常。

晴时,游览湖光山色,或留恋繁华市集。

雨时,即便隔窗听雨,或相偎静坐,都觉得内心富足,无限的愉悦安定。

这样惬意的生活,萧湛卢过的神采飞扬,而夜来亦是犹如干涸在茫茫沙漠冷不防撞进丰庶的绿洲她无端端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此前的种种,她似乎记得,却又十分模糊,她问萧湛卢,何以感觉似是久病初愈,会不会,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而非真实?

这时候,萧湛卢就会感到些许惭愧,因为这毕竟是交易的结果,就好像她的整个人,由外而内,都是他强行购买的。他只能尽量用他所能付出的一切,来填补这份愧疚。他说道,从今往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伤害到你我之间的情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笃定而温柔。说完,却转过头,轻微的咳嗽了几声。

他没有想到支付报酬的日子来的这么快。

那几声咳嗽,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从轻微变成严重,再到半年后,已经是剧烈恶化了。他看了许多大夫,吃了各种名贵的药,病情始终反反复复,不曾彻底的好转。只不过,有夜来陪伴在身边,煎药,端药,喂药,再是苦口难喝,他竟觉得甜如蜜糖。他依然坚信自己的余生还有数十年漫长的光景,可以和夜来厮守直到老死。

有一日,萧湛卢精神颇为利爽,下了床,独自在后花园里转悠了一阵。经过水榭时,他看到夜来白了几案,供着香烛生果,双手合什念念有词。他仔细地听,原来是她为了他的病在祈求神灵庇佑。她说着说着忽而嘤嘤的哭了起来。旁边的小丫鬟赶忙扶住了她,道,少夫人,您不能总是这样,少爷若是知道了,那得多心疼啊,您这些日子实在憔悴了不少。

顿时,萧湛卢的心果然疼了。

他以为自己以健康换爱情,实属痴心伟大,他享受沉醉,沾沾自喜,谁知,却忽略了这一切会如何牵连夜来。

他忽略了,在他忍受疾病痛苦的时候,那些关心深爱他的人,是如何跟着他一起,备受煎熬。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来,又过了些时日。

当冬雪覆盖了青灰的屋顶,萧湛卢几乎已经无法下床了。前来看病的大夫,统统都是一样的诊断结果,都说,湛卢少爷不会有性命之危,但是,这并却奇怪得很,怕是难以治愈了。

那会儿,萧湛卢不得不正视,出卖健康,原来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度过。纵然他还有三十四十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活,但余生漫漫,就这样躺着,生存的意义又在何处?他感到悔恨,茫然,狂躁,心灰,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里。他的眼角溢出泪水来。霎时间,他便想到,再次用凄楚绝望的情绪来召唤梦魇——这是第二次——他依然做到了。可是梦魇却告诉他,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订立契约的机会。

梦魇麻木的摇头,毫无恻隐。迅速的消失就好像他并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来看着萧湛卢的面颊从饱满到枯瘦,最后好像只在骨架上蒙了一层皮;正值鼎盛年华的容颜,变得苍白衰老;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是茫然空洞;她感到难受,常常痛哭流涕,偶尔会在某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感到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厄运,虽然已经毫无印象,但那种歇斯底里的悲伤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

她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在心底记起那个诡异的名字。

梦魇。

很巧的是,梦魇也听见了她的呼唤。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如上次那样惊恐,而是愕然,狐疑,因为有了萧湛卢的交易之后,她便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印象不深刻了,她基本上忘记了他上一次跟梦魇见面的情形,她只是目瞪口呆的盯着从黑暗里逐渐显出轮廓的神秘影像,吃吃得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但梦魇却没有承接这类好似叙旧的话题,而是直接了当的开了口,你想与我签订契约?

是的,她道,我的丈夫患了离奇的怪病,我想要他恢复健康。

梦魇稍稍停顿,然后点头,可以。

那,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她茫然的问。

不必。梦魇的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不必两个字铿锵的从齿缝间跌出来,却似乎比长篇大论更使人惊栗。他接着说道,你是第一百个与我达成交易的人,你需要付出的,是你自己。

【即墨】

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梦魇是妖孽,魔障。他们猜想在那黑色斗篷和古怪面具的掩盖下,藏着的必定是狰狞邪恶的原型。

譬如一条蛇,一头熊,甚至,一团黑烟。

可是。

事实并非如此。

时间回到三年前。私奔的那天,那场瓢泼大雨撞落了屋檐几块瓦片。哗啦一声响。即墨感到眼皮沉沉的跳了几下。心头生起莫名的焦虑。他正拿着包袱,准备偷偷地从后院溜走,突然,前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

丫鬟慌张的跑过来喊他,老爷出事了。

就是那样一场变故,切断了即墨和夜来之间最后的机会。短短数十天他为了父亲的冤案四处奔走,与心爱的女人变做陌路人,再然后,牢狱中传来父亲的死讯,说是被不知来历的毒酒鸩杀,当然,呈报到当今天子的面前,就变成了畏罪自杀。

隋家就此没落。

厄运鳞次栉比的缠绕着他。在他崩溃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遇见了梦魇。那个时候的梦魇,个子小小,声音纤细,仿佛是垂髫的幼童。他说,他要陷害父亲的贱人受到最残酷的惩罚,同时,他也问梦魇,我需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梦魇说,不必。

就好像夜来听见的那种斩钉截铁的阴森。

梦魇说,你是第一百个与我达成交易的人,你需要付出的,是你自己。当你的愿望实现以后,你便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新的梦魇,然后,像我这样,不断寻找签订协议的对象,遵循主宰着冥冥中授予你的指示。直到你也遇见第一百个人。

即墨听得目瞪口呆。

那时候激烈的悲痛与仇恨蒙蔽了他,若是能以敌人的鲜血来洗刷他所遭遇的这一切,他可以不吝惜任何,乃至他的生命。反正,他已没有什么可眷恋。况且,梦魇说,能成为第一百个人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不需要用自己的人和一部分作交换,他只需要承接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神秘力量,变作半人半魔的特殊商贾,漂移在人间,当完成第一百桩生意,他还可以恢复本来面貌,重新开始平凡人的生活,所以,他牺牲的,也不过就是小小的一段光阴而已。

最终,他同意了。

看着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灰暗的门楣重新光耀,他渐渐的感到疲乏,恍惚,好像随时都会消亡。他最后一次见到旧的梦魇,是在他死亡的前夕。说是死亡,但也许可以称作另一种形式的新生。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只是换了存在的方式,拥有了奇怪的力量,开始穿斗篷,戴面具。他还得到一本叫他如何做一名梦魇的手册,在手册里,他能够看到五百年来每一个与梦魇有过交易的人,以及全部交易的详情。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成为梦魇之后,第一个企图召唤他并与他签订协议的人,会是夜来。那样漆黑的深夜,漩涡般吞噬人的房间,凄怆的无助的眼泪和哀求,他却只能拒绝。任何的别的愿望,他或可答应,唯独是这个,他没有办法。

他黯然的离开。

一步一步,都是沉痛。

他回到家——如果那个潮湿隐蔽的山洞可以算作家的话——摘下面具,低头去看盛着清水的面盆,那里没有任何影像。他感到害怕。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半人半魔的身份。甚至害怕长期以往他会连自己的模样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