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爱你像场人间喜剧(50)

洗手间里,我和Donna并排立在水池前补妆。Donna大方地从化妆包里翻出一支迪奥的唇膏给我:“喏,这个樱桃色,更适合你。”

我倒也不推托,仔细涂上:“还是你有眼光。”

“真的不去?”Donna还锲而不舍,“Everybody-knows,乔先生做东,还是给他面子的好。”

“咱们安华外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我一个,谁注意得到?”

“你呀,总当自己是无名小卒。来了不到两年,做到销售部的副手,可以了你。可话说回来,也就是因为你总当自己是无名小卒,啧,人人都抢着和你交好。”Donna喷上香水。

“这我倒是承认,我儿子都会背小九九了,我自然比你一个美艳的秘书无害。”我将唇膏还给Donna,“对了,上次你和我说,你有意进销售部,认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秘书哪里是长久之计?哎,下回再详谈,万一……”Donna看看表,“两小时之后,乔先生被我迷了个神魂颠倒……”

“嗯,你上次说万一赵先生,上上次说万一孙先生,上上上次……”

“妈咪,”Donna机灵地打断我,“六点了哦,你儿子在等你了哦。”

从梅龙镇广场步行回家,要半个小时。那是我能租到的最方便,最便宜的房子。任何大都市都有它光鲜的一面,和来不及变得光鲜的另一面,上海亦不例外。我每一次穿着Ferragamo的鞋子,一声一声步上那座危楼,都会暗暗发笑。

雷打不动的一室一厅,有霉味,也有蟑螂出没,月租金四千。至于厚福的保姆,八点到十九点,每逢周六放假,法定节假日放假,一个月,又是四千。

Donna打来电话时,保姆正要走。Donna尖着把嗓子:“何荷,乔先生按人头订了位,少你一个,空着把椅子。”

“空着把椅子?撤走啊。”我将保姆送到玄关。

“乔先生比我们先到,我们总不好当着他做小动作啊。”

“找个不起眼的迎宾小姐,代坐一会儿,光吃不说。他不过是按人头订位,又没有指纹验证。”

Donna直喘大气:“不起眼?一个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坐在我们安华精英中间,要是不起眼,我整套迪奥送你。总之,我们说了你有要事缠身,稍后就到。乔先生的面子你可以不给,老板的呢?我们要不要把老板从普吉岛叫回来顶你的位?”

挂了电话,我回到房间。

厚福正在大床中央弹跳,最后一下,一跳一坐,渐缓地颤了三颤。

我提醒他:“喊妈妈。”

他这才放下身段:“妈妈。”

“乖。”我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随后走到了房间窗口。

打开窗,四周都是各家晾晒的衣物,从里到外无所不有。我喊住保姆:“钱阿姨!”

保姆仰头,直截了当地伸出两个手指头,意为加班费两百。

我出发在即,厚福才识时务:“妈妈抱!”

我折回去拥抱他:“乖,以后妈妈回来要主动和妈妈打招呼,不主动的下场,就是妈妈要再出去嗨皮一会儿。”

就这样,我和厚福在分别了十小时后,团聚了五分钟,便又再度分别。

是,他是个男孩儿。

两年前当医生将他从我双-腿之间拖出来,说是个男孩儿时,我回光返照似的大吼道:“住手,你们休想给我调包!休想!”医生护士面面相觑,将厚福托到我面前,展示了他的那话儿。

但我早就顺口了叫他厚福。他姓何,名翱,翱翔的翱,是我爸花重金,求来的名字。

乔先生此行来上海,下榻璞丽酒店。他是榜上有名的个人投资者,主要涉足黄金,物业以及外汇领域。两个月前,乔先生将他60%的外汇资金调拨到了我们安华外汇,两个月后的今天,他深表满意,并绅士地设下了答谢宴。答谢宴,也就就近设在了璞丽酒店。

这是我第一次和乔先生面对面。论外表,他其貌不扬,五十二岁的年纪,干枯,微微驼背,但佼佼者的风度还是有的,华侨腔也常常令在座女子痴痴迷迷。

我姗姗来迟,自罚了三杯,落座后,观察身边的Donna:“乔先生还没有神魂颠倒的苗头,你倒是在两眼冒红心。”

“不是为他……”Donna兴奋得屁股底下长了刺,扭来扭去。

我没接下文,目光莫名的直愣愣地:“喏,那不是还有把空椅子?谁啊?”

“我就是为他……”

这回,Donna的话还是只说到了一半。那人回来了,他刚刚是去了洗手间,又或是……去吸了一支烟。

那人是……史迪文。

有那人的血肉之躯在前,Donna更加行云流水:“喏,乔先生的助手,Steven,美籍华人,三十有七,未婚,有没有女伴不重要,有一个灭一个,有两个灭一双。瞧瞧,那双眼多charming,可肌肉比双眼还charming!谈吐幽默,不是低级趣味,不是哗众取宠,是真正的幽默……”

我目送史迪文落座,他坐在乔先生的右手边,在我的十点钟方向。他穿了一件卡其色棉麻西装,那种质感,在肘窝或脊背的部分,容易稍稍褶皱,昂贵是一方面,更比笔挺的西装随性。

乔先生对他说了句:“何小姐,销售部。”

“幸会。”史迪文对我遥遥一举杯,一口酒倒入口中,继而便和其他人继续刚刚的话题了。

单凭他这喝酒的姿态,我就方寸大乱了。史迪文酒量欠佳,喝酒一向小口送服,我为此讽刺过他。此后,在我面前他会极尽豪迈,尽管烈酒穿喉过,胃中熊熊烧,他那时说,只要能讨我欢心,那都不算什么。

在方寸大乱之前,我也早就心如战鼓擂了。他乡,故人,我浓妆艳抹,而他的面具中又多了一条美籍华人。

我随着Donna动筷子,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吃多少,我就吃多少,如此一来万无一失。

直到Donna捅我,沮丧地说,他的“兴趣”在我们右手九十度角方向,至于我们这块区域,淘汰。

这时,乔先生说,Steven每次来上海,都是行迹匆匆,这次我放他三天假,你们谁是纯正的上海人,可以带他转上一转。

巧了。我们右手九十度角方向,有两人不约而同地举高了玉臂。

二选一,总有一个能速配上。

“何小姐多吃点。”突如其来地,史迪文来了这么一句。

似无意,却是有意,他将转盘上的蟹黄酥饼,转到了我的面前。

右手九十度角方向飞来飞刀:“Steven,看不出吧?我们何副主管的baby都两岁了。保养得多好。”

“哦?是吗?还真的看不出。”

此后,史迪文便没有再对我单独关照。

席间,我只脱离过一次大部队,便是和Donna结伴去了洗手间。倒退回战争年代,我势必会拒绝任何单独作战的任务,即便不得不脱离大部队,也要找人组个小分队才好。

从洗手间出来时,我和Donna果真在走廊中撞上了史迪文。

Donna把握良机,叼上一支烟,拦下史迪文:“嗨,有没有火?”史迪文段数不减当年,他也掏出烟来,俯下身,打火,和Donna的烟一并在同一簇火苗中燃着。Donna美死的心都有了。

我埋头返回。

史迪文似乎出于礼貌:“何小姐?”

我回过头。他有意分我一支烟。

Donna这会儿也六亲不认了:“我们何副主管不会,她是良家妈咪。”

我率先返回餐桌前。

保姆打来电话时,我像灰姑娘迎来十二点的钟声,匆匆告辞。人灰姑娘过了十二点,大不了被打回清水出芙蓉的原形,而我要是再拖拖拉拉,只认钱不认人的钱阿姨或许真的会扔下厚福打道回府。

出了餐厅,我将电话打回去。钱阿姨说,厚福滚烫。

这是何翱第一次生病。两年来,他没有过任何不适。

我的大脑败给了双脚,任由双脚带我回到了餐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