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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制造/大江东去续集(出书版)(28)

钱宏明依然是转动着酒杯,但笑不语。柳钧见此,懊恼地拿两枚手指狠狠叩击桌面,也说不出话来,直叩得手指疼痛。钱宏明阻止了柳钧,“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钧“唰唰”抽出钞票,招手叫小姑娘来结账,钱宏明没阻止,但吩咐一声:“开张发票。”等小姑娘拿钱走后,钱宏明道:“如果留下来,一定要学会在任何场合索要任何发票,无论是个人消费还是公司消费。不要以为这事很庸俗。具体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税法。”

柳钧又忍不住叩击桌面,但选择闭嘴,而不是反驳。相比钱宏明,他对国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不过他没让钱宏明送,自己开车怏怏回家。进门,却发觉他爸半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抬起头来。柳钧头大,他可以面对朋友直诉胸臆,却未必愿意对老爸说。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后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特意意等着他,想说什么。他还在想着装醉避免爸爸追问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哑着嗓子开口,“阿钧,脚真受伤了?你晚上怎么都不开机?让爸看看。”

柳钧无法躲避,他爸早已飞快冲到他的面前。见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脱下鞋子让爸爸看个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点血而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午女朋友跟我说再见,我很有情绪,就这样。”

柳石堂心里很是复杂,可还是没说什么,只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许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样,市一机都不是你的,你别在那儿耍脾气。”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会尽量理性。爸爸,最近我会考虑一下我们厂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先给你提个大概,我们一定要高起点高立足。爸爸你也去考虑一下。”

柳石堂一听,立刻无比欣喜。但他想说什么,早被儿子推着出门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儿子像推轱辘一样地推着,不断吩咐儿子受伤后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直至被电梯关进里面。但他忽然想到,忙又扒开电梯门,急着道:“你隔壁住着的一个姑娘找过你。”

“知道了,杨巡的妹妹。”

“什么,你说……”但是柳石堂的手被儿子从电梯门掰开,塞进电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着电梯下楼,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开了。

柳钧看看手表,看看杨逦的门,回去自己房间,翘着一只脚,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儿理不清头绪。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围的人看不懂的德语将心里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就跟他平时工作一样,他都是那样一目了然罗列问题,以免遗漏。然后找出原因,最后给出办法。他还是没法像跟钱宏明说的那样,不给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坏都是真实的、清楚的。

写出来,就可以卸下包袱睡着了。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闷闷不乐。

第 24 章

钱宏明回家,见到妻子和丈母娘已睡,他姐姐正从客卧出来,见他就问:“柳钧什么事?”

“他有点儿赌气上了,打算留下。”

钱宏英“噢”了一声,一笑,进去洗手间。柳钧见此,忽然想到,姐姐会不会是柳石堂的帮手?年初为柳钧回来的是,姐姐挺出力的。柳钧心中不快,不愿姐姐总与柳家牵扯不清。他决定以后有关柳钧的事不再与姐姐提起。

柳钧继续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上班。他并没有带一包香烟,到处敬烟,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场合吸烟的人。然而日久见人心还是一天天地变得具体。在工人们眼里,柳钧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柳钧的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柳钧抱持恶意了。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问题,柳钧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是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柳钧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柳钧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他们不再将柳钧视作外人,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钧的工作。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柳钧敞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柳钧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柳钧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钧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柳钧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去附近的饭店吃饭,而且经常被他们调戏着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柳钧最先挺烦这种吃饭,常常一边吃一边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就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柳钧,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钧这个人其实说到做到,内外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柳钧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柳钧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钧,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的,全国一盘棋,他们有经验。柳钧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着,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钱宏明借给他的《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不仅柳钧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时候还累。柳钧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他当然还请了杨巡,但杨巡没有出席。

与市一机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钧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小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做废铁卖了都难说。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柳钧不得不与爸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箱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一起合眼,一路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柳钧等两个年轻人两夜一白天下来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可是柳钧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

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到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话说,不给好处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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