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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2)

自我有记忆,他们成天吵得不可开交,吵上了兴头必然摔东西。

九十年代的电饭锅,搪瓷盆子,洗脸架子质量顶呱呱,摔上几次,充其量磕点儿瓷。

横竖不会坏,摔的人便更加肆无忌惮,摔得山茶花开了又谢,江水落了又涨。

到冬天,男人怒吼声,女人嘶叫声,铁锅砸墙声,瓷碗碎裂声,掺杂着北风呼啸声,木窗扇哐当砸窗棱声,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小学毕业后,他们突然不吵了。我父亲吴建国单方面退出这场对决。

他跟其他当丈夫的男人切磋技艺后,采用了一种更高明的招数——装聋作哑。

他的耳朵进化成一双过滤器,自动过滤掉我妈的一切「刁难」——

刚扫的地又搞邋遢了你不会扫一下?

厕所灯泡坏了几年了你就不会换一换?

米粮油都涨了怎么就你工资不涨?你每个月又是烟又是酒的抽烟喝酒不要钱呐?

又请朋友来家里吃饭,你当家里开免费餐馆,像你这么充面子我以为一个月能赚万把块。

他不听,也不动,像个天生的完美聋哑人。这招一击见血,我妈妈像个疯子一样对他大吼大叫。

她越愤怒,他越镇定。

他赢了,他信心倍增,将这招贯彻到底,果决而残忍地将对手的愤怒一点点磨灭,只剩绝望。

一年一年,他们最终达成了平衡。她悲哀地有气无力地仿佛自说自话地埋怨、诉苦、碎念;

他充耳不闻,偶尔发发善心听她一两回,换她四五天消停;

偶尔忍无可忍,和她吵上个天崩地裂。更多的时候,他还算文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对我妈冷嘲热讽。

随着我长大,这种双向的平衡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三角。

此刻,爸爸也看了眼成绩单,笑着说,没事,我卖血卖肾供你。

要不然,你心疼爸爸呢,你也去开公交。我跟公司领导熟,说句话就能给你塞进去。工作稳定,也算铁饭碗。

我说,好啊,你去卖肾啊。

爸爸看我生气,不说话了。

妈妈接上,你说的什么话?明明初中成绩还行,高中越来越差,我看你就是不努力,白费了我们供你养你。

你看你初中同桌付小婧,上次碰到她妈妈,说成绩又提高了,考五百五,上一本是打包票。

别人家孩子怎么就那么好,晓得给爸妈脸上增光?你尽给我丢脸。

我终于忍不住,恨道,我中考只差一分。交五千块就能进三中。

付小婧差十分他爸妈都把她买进去了。五中校风多差老师多差,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你们明明有钱,偏要死攒着不肯拿,就是你们,钱看得比命重!守财奴!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爸爸说,在哪里上学不一样?拉不出屎怪茅坑脏?

比不上付小婧,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还怀疑你初中成绩好是不是抄她的。

妈妈说,不讲了,是我错了。那时候我该卖肾的,误了你这个清华苗子。

……

第二天去上学,我浑浑噩噩上公交,司机正是我爸。我坐他的车从来不花钱,但那天我掏出一块钱,用力塞进收银筒,像要证明什么。他眼神嘲笑。

我突然明白,塞进去的那一块钱也是他的钱。我是靠他养活的。

我泄气了,走到公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走到半路,车上挤满上早自习的学生,他们聊着天,很快乐的样子。我跟他们不是一辆车上的人。

前边座椅靠背的塑胶封里插着广告纸,写着「春夏换季,红云商场全场五折」的字样。

我也是个打折品,我们全家都是大甩卖跳楼价吐血亏本的打折品。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

“我想去死!!”

写下前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一口郁结多年的浊气喷涌出来,浓缩成委屈和愤恨,那滋味又辛又辣又苦又酸。

我想说出比「去死」更狠烈更严重千百倍的话来,可没有更严重的话可写了,于是我狠狠打了三个感叹号,每个符号都像要把广告纸划破刺透。

写完了,我瘫进椅子里,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我也只有在椅背上刻字的胆量了。

我好几天没再碰上我爸的早班车,直到一周后,我再次坐到那个位置,看见那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字: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本文去年年底已出版。

现网络更新。每晚八点。文不长,不V。

第一章(2)

——李桥——

我父亲叫李康仁,江城市健阳县人。爷爷起名省事,从出生地里取了个健字,他原叫李健仁。李健仁十四岁上江城当学徒,住在机床厂十人宿舍。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全社会掀起一波敢打敢拼闯出去的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