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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3)

贫穷不再光荣,挣钱才是硬道理。那时的城市户口是高人一等的,城市人走路鼻子都朝天。乡下人叫乡巴佬,是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上不得台面的。

学徒们年纪轻,刚入社会火气旺,宿舍里,城里人乡下人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冲突。

前脚吵架后脚喝酒是常事。可每次吵架吧,「李健仁」这名字总给他拖后腿,叫他气不顺心不平。

十七岁那年,李健仁托车间主任的关系,开证明给改了名字,从此叫李康仁。

康仁,康仁,读快了听着像坑人。但不管怎样,坑人总比贱・人强。起码得有本事才能坑人。

我父亲李康仁算不上吃苦耐劳,从某种程度上说有些懒散,可他脑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很快当上车间小组长。

手下一帮工人由他指挥,颇有农奴翻身的畅快,他野心膨胀,不仅要当组长,还要当科长,主任,厂长。

他给科长主任鞍前马后,孝敬烟酒,谁见他不夸一句小伙子会来事,有奔头。

眼看大好前途一片,厂子突然下发文件,停工裁员。机床厂效益江河日下,年年亏损。

说是外头的厂子,全机器化的流水线,外国进口,成本低,质量好,竞争力强。

李康仁说,简直是狗屁,成本低可能质量好?

李康仁说,这不就跟种田一样简单的道理?

你少犁一亩地,少施一趟肥,成本是低了,可稻子产量能增加就有鬼了。

不过他很有底气,他是那批工人里能力最强的一个,谁下岗也轮不到他。

偏偏就轮到了他。

他们宿舍开了七个,只留三个。一个厂长妹夫的侄子,一个市工商局科长的表弟,另一个据说给副厂长送了厚礼。

李康仁的叔伯姑姨都不是厂长,表兄弟妹也不是科长,更没钱准备厚礼。

之前跟他关系亲厚称兄道弟的车间主任也翻脸不认人。李康仁第一次体会到了社会不公,他一肚子火,却没胆去闹事,只能咬碎了牙,卷铺盖走人。

重新找工作没那么容易。那几年农村人跟江水涨潮似的往城里涌,渗进城市大街小巷每一条毛细血管。

效益好的厂子排队也进不去,不好的厂子大举裁人。城市人跟农村人一同抢饭碗,连建筑工地搬砖都要拿号码牌。搬砖抹水泥再累,也比种田挣钱啊。

李康仁死活不想回农村,心一横,去砌墙挑土,可现实因素摆在面前——他十九了,得相姑娘了。

村里媒人问起来,在城里工地搬砖不好听。何况他不想娶乡下女,还是城里女子好。

住机床厂宿舍那会儿,他下铺的小陈谈了个城里女子,叫珍珍。

珍珍这名儿就好听,捧在心尖尖的宝贝似的。不像他们村,花啊菊啊香啊秀啊艳啊丽啊的,俗气。

珍珍长得白白净净,黑发乌溜溜梳了个麻花辫。她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说话小声小气,见谁都眯着眼睛缝儿地笑。

啧,温柔。她不是个大美人,但李康仁可以打包票,宿舍另外九个绝对肖想过珍珍。

数不清的夜里,床板晃动,低绵吟哦,被子里漏出来的女子白得跟豆腐一样的脚丫子。年轻人血气方刚,谁不馋。城里妹子才有滋味。

李康仁离了建筑工地,去了航运公司。他一开始在那儿打零工,给人打下手修理汽渡轮船。

他想攒了经验去搞汽修,反正都是修,修船跟修车差不多,举一反三嘛。他为人大方,讲小仁小义,跟人关系处得不错。

航运公司一个老师傅指点他,说这几年江城在发展,人流量大,货运车客运车流量也年年提升,航运公司要增加汽渡运力。

上头开始重视安全,要规范渡口,汽渡驾驶员得重新学习,统一考证,分派工作。

老师傅说,来我们公司好,搞汽修有什么奔头?几个人家里有车?

李康仁心想,听老人的没错。他抓住这个机会,考了个轮船驾驶证,成了航运公司的正式员工。

李康仁说,那时候汽渡驾驶员是很威风的。

江城三区六县,有一区二县在长江对岸,汽渡的桥梁作用不言而喻。

更别说他终于落了城市户口,有了铁饭碗,以后有国家给养老。

汽渡给他带来了户口,生计,尊严,也给他带来了爱情和家庭。就是在渡轮上,他认识了我妈妈。

他们相遇的故事我爸爸从没讲过,但我听妈妈讲过很多回。

故事很简单,有年夏天,十八岁的江城女孩林卉从江对岸探亲回来,搭船过江。渡轮上整整齐齐停满了车辆,行人不多,三三两两。

她独自站在船舷边,舷外江水滔滔。

那天江风爽朗,她穿了一件白裙子。我父亲坐在高高的渡轮驾驶室里,透过雨渍还没擦干净的挡风玻璃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