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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4)

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毫不怀疑他会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她是个美人。

我母亲林卉出身工人家庭,外公外婆是钢厂的工人。她认识我父亲时,在市第二服装厂上班。

我父亲李康仁对她一见倾心,打听到她的厂子后,展开了漫长而热情的追求。

他特地买了辆自行车接送她上下班,还专门买了套西装穿上。

他玉树临风地站在厂子门口等她,引得上下班的女工纷纷侧目。虽然他模样不错,但我母亲林卉被他这攻势吓到了。

她不上他的车,他很聪明,就推着自行车跟在她旁边走,给她讲笑话,邀她看电影,请她吃冰棍。

我长大后知道了一个道理,有些女生很难追,可一旦追到手,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把之前你对她的好加倍地还给你。

我母亲林卉就是这样的女人。

被追求了一年后,她爱上了李康仁,爱得深沉,爱到领证前因一件小事争吵他打了个她五个耳光她都原谅了,最后还是跟他结了婚,为他生育了孩子。

我从出生就住在航运公司的职工筒子楼里。

筒子楼有六层,一层户人家,一条笔直的走廊上两个楼梯间。

不论你走到哪里,都跟鬼打墙一样。清一色的晒洗制服,左胸印着蓝色的「江城航运」字样。

清一色的木窗、印花玻璃、白绿墙壁,堆满了煤球的楼梯间。

哪怕随意走进一扇门,眼前也是统一的一个大开间,兼具厨房客厅餐厅小孩房的功能,外加一个卧室。

开间摆设都一样,铁煤炉,火钳,半球电饭煲,带纱窗的木碗橱,缠着麻绳的洗脸架,架子上搭着毛巾,上层放着一家人共用的脸盆,手边香皂架,下层放着脚盆。

窗户外,伸出一根晾衣杆,汗衫、短裤迎风招摇。卧室里一张矮木床,有的家庭是席梦思,再加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柜,齐全了。走过一扇扇窗,家家户户这般模样。

筒子楼前头有块大空地,空地再往外是江堤,堤坝外头又是空地,再过去是防波堤和渡口。

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职工们下班回家了,各家各户炒菜做饭,青椒炒肉丝,香干炒腊肉,锅碗瓢盆乒乓响。

孩子们全涌到空地上玩耍,女孩们跳绳跳房子,男孩们打弹珠、集英雄卡、砸沙包,叫闹声把太阳吵落江了也不散。

楼上妈妈们扯着嗓子喊吃饭,孩子们才跟鸡崽似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有个女孩从来不跟我们玩。

那天我打飞镖赢了别人十张英雄卡,正大杀四方呢,我妈的喊声从六楼降下来,李桥!吃饭!

我收了卡片,满头大汗地跑上楼。

跑到四楼,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站在走廊上。这楼里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孩,可我不认识她。

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盯着地面,神经病一样啃着右手,她另一只手抓紧裙子,脑袋一下一下抽搐着,不知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踩进泥里早已褪色的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

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子。

我问,你是谁?

她好像没听见,瞪着眼睛执着地咬手指。

我说,聋子。

说完就走。

背后,她含糊不清地说,你是谁?聋子……

我说,你干嘛学我说话?

可她不看我,歪着脑袋拿耳朵对着我,好像她的耳朵才是眼睛。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个瞎子。

我跑上楼去了。

吃饭时我跟我妈说,四楼新搬来一个女伢子,脚拴起了,是个瞎子。

我妈叹了口气,说,她不瞎,也不是新来的。她一直住在这里。

我说,鬼话。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盛着饭,不答话。可能觉得小孩的话不需要认真对待。

我说,你说她一直住在这里,那你说她叫什么。

妈妈说,叫夏青。

我不信,我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爸接着说,夏青是个宝器。

用我们江城话说,宝器就是智障,白痴的意思。

第一章(3)

——夏青——

我们只是时间的载体。

正如一只玻璃杯盛住了水,才能看见水的形状。我们装下了时间,才能看到过去与现在时间作用在我们身上的变化。

我们可以是石头,可以是鸟兽,可以是书本,可以是我,可以是李桥,可以是轮船,可以是风铃,可以是烟囱,也可以是郑警官。

十年前的郑警官很年轻,现在的郑警官,还算年轻。

郑警官坐在疗养院活动区一张大桌子对面,看我画画。

现在是午睡时间,其他病人在房间午睡。落地窗外,有风来,花摇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