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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38)

她有点激动,吸了一大口气,说,不说也好。反正也不晓得说什么。没什么说的。哎,不晓得今天晚上,他们会不会哭。

吴润其别过头去,我猜她现在就想哭。

石阶两旁,树叶在风里摇。我们走上山顶,到了望江亭,爬了一身汗,站在亭子里吹风。

秦之扬说,我想起来了,这里是我爸妈当年约会的地方。十八年前,他们在这里看长江。李桥,你说的没错,不管发生什么,江水照常流。

我们站在山上吹风,谁也不讲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始?想好了吗?有没有后悔的?来,一人选根绳子?傻逼兮兮的。操,我又心烦了。

哗啦啦啦,几百个空矿泉水瓶滚下来,一个拾荒老人抓着大蛇皮袋,踉踉跄跄跑下山坡。水瓶漫山遍野地窜。老人叫,哎呀,作孽啊,作孽。

几个瓶子滚到亭子里,我们脚下。我捡起,又追去捡别的瓶子,夏青他们也弯腰跑着捡。我抱了一把空矿泉水瓶,放进老人的蛇皮袋子。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串皱纹,说,学生,谢谢了,你们一个个心太好了。

我们跑进树林,到处捡,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刻钟,总算物归原主。

老头不停说谢谢,说,学生,你们是哪个学校的,不上课呀?

夏青说,我们来干大事。

我拉了夏青一下,她不说话了,走到我背后玩风铃。

我们的麻布袋放在亭子里,敞开了口,露出绳子。秦之扬快步跑过去把袋口遮起来,不晓得老头看见没有。

老头坐在亭子里,给编织袋扎口,说,今天幸好碰到你们,不然老头我满山跑,累断腰杆。

吴润其说,爷爷您多大年纪?

老头比了个手势,吴润其说,六十八啦?还这么硬朗?

老头说,劳动人民,操劳一辈子。

秦之扬说,您的儿女呢?老头笑起来,后生怕我没人养?

我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盖了大房子,丫头也嫁得好。老古董跟年轻人过不到一起,我饭吃自己的,床睡自己的,还有养老金拿,不要看我老头子捡垃圾,我是闲不住。

山上走一趟,捡一包,下山卖二十块钱,一天的米钱油钱菜钱回本了。

我说,六十八,您也活很久了。

老头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摆摆手,一辈子在江城,没有出去过。

我年轻时候飘在船上,沿着长江上上下下走,到过之江,曦城,梁城,就是从来不靠岸,没下去。我的脚没有踩过江城外的泥巴。

我问,您是开船的?汽渡,货轮,驳船?

老头又摆手,我是搞打捞的。

我们四个同时「哇」了一下。

秦之扬不在江边住,不知道,问,捞什么?

老头说,捞死人。玩水的,跳江的,男的,女的,还有小娃娃。每年捞几十个。

秦之扬表情惊奇。

吴润其说,江边夏天游泳的小孩多,经常有被卷走的,我妈妈就不让我学游泳。我现在都不会游。

这个我知道,我住在筒子楼里,每年夏天都听得到家长的嚎哭。

老人说,我记得,我捞过你们这个年纪的。79年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哩。

有两个学生高考没考上,跳江了,捞到下游的曦城,才把人捞起来。

父母哭得死去活来。哎,一晃二十多年了,要是活到现在,孩子都差不多有你们大了。可惜啊,那个时候就死了,看不到现在的好日子。

老头叹息,说,我后面就不捞了,看了伤心。年纪轻轻的娃,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看我老头子,十岁死了爹,三十几岁挨,睡牛棚,死了老婆,都过来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背起设备,到水下,水压大,水流急,那个难受,憋闷,像拿锤子锤胸口。

痛苦啊,我就不明白,小娃为什么要跳江,跳进水底,多难受,多痛苦。哎,不能想,一想我就伤心。伤心……

老头走了。

我们四个坐在亭子里,等着谁先讲话。但谁都不讲。夏青一直拨弄风铃,她玩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不能在这里上吊。

我们三个眼睛发亮,差点儿跳起来,几乎同时说,为什么?

夏青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把脑袋转向谁,空转了几下,垂着眼睛,说,爷爷天天在山上捡瓶子,他看到我们吊在树上,会伤心。

吴润其立刻说表示支持,她脸都激动红了,尖声说,我也觉得,那个爷爷好像很喜欢我们。他会伤心的。

秦之扬眼圈有点儿红,低下头,声音很轻:其实,我妈妈也会伤心。

夏青一板一眼地说,你妈妈还会哭呢。

秦之扬不讲话了,表情扭曲,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征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