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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74)

陈坞说:“还要拿杯子。”

曼云坐在椅子里,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你给我坐回去。”

陈坞问:“那你去拿吗?”

曼云不耐烦地站起来,拖长尾音:“行——”

小冰箱靠墙放着,上面有个木架子。王子舟弯腰开启冰箱,曼云从架子上拿杯子——是饭店里那种可以摞在一起的杯子,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屋里只有昏黄的蜡烛光,冰箱门一开启,则一下冒出又白又冷的光,曼云垂眼问王子舟:“你明年四月是不是就要去东京工作了啊?”

王子舟愣了一下说:“应该是吧。”

“那没多久了啊。”曼云接了一句,回头看陈坞。

王子舟意识到什么,没吭声。

蒋剑照说:“你们拿个东西怎么还说小话呢?”

曼云转身走回去:“什么小话?我们在讨论——具体的问题。”

“又是具体的问题。”蒋剑照咕哝。

从圆周率说到我们靠什么定义自己,再扯到智人灭绝,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一切都不值一提,最後却又被迫回归到具体的问题——哪怕王子舟没有明说具体问题的指向,但每个人都清楚她的意思。

谈话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沉默的陷阱,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知道具体的问题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必动用到想象的力量,就是知道,就是清楚。

蒋剑照接过一只杯子,坐下来忽然说:“那既然具体的问题不可回避,我有个疑问——”

曼云也坐下来,抬眼道:“说。”

“解决这些具体问题,存在最优的选项吗?”

“最优的选项?”曼云睨她,“你好贪心,还指望有得选。”

“可事实就是会存在选项——”蒋剑照举起例子,“读这个专业,还是那个专业?毕业了继续读书,还是去工作?回老家工作,还是去别处工作……往更小了说好了,我这个课程论文,是写这个题目,还是写那个题目?人生处处都是选项啊,在那个括号里,填了A就不能填B。”

“没有最优解,只有後悔。”曼云答道,“因为A和B都不能称之为正确选项,你无论选哪个都会为没选另一个而後悔。”

“那正确选项在哪?”

“为什么要当成选择题来做?!”曼云转向陈坞,“你们省这几年的高考数学卷连选择题都没有吧?”

陈坞应道:“是,只有填空题和解答题。”

“那不就行了!”曼云说,“卷面上根本不存在ABCD,想它干什么?你能做的,就是在空白的地方写上你的答案,写上什么就是什么!”

“填空题也不能乱写啊,填空题可比选择题更难做!选择题还有概率能蒙对呢,填空题如果不会,那就是做不出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别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解,就算真的有所谓正确解,错了又怎样?现在这道填空题摆在我面前,我就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不行吗?”

“这是不负责任,你如果真的随便画个爱心画条狗,那你必然会为这种随心所欲付出代价,我们这个社会的容错率——”

“你好矛盾。”曼云打断她,“一方面大喊智人要灭绝、凡所见皆是空中楼阁,一方面又对这个物种虚构出来的话语体系如此执着,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室内掀起波澜。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过了好半天,蒋剑照投降似的说了一句:“好吧,我确实矛盾,我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云叹气。

他把杯子放回矮桌,扯了纸巾递过去。

“干什么?我又没哭!”

“给你擦汗!”

“你好凶!”

“不识好人心!”曼云坐回去,端起杯子喝完了剩下的酒,又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想要的太多了。”

蒋剑照瞪他。

“干嘛,我说的不对吗?”曼云道,“当代智人就是知道得太多,见识了过于丰富的图景,眼花缭乱,觉得哪个我都可以去试一试,但事实就是,你能求索到的,永远也不如你所见那样‘无穷’。”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只存在有限的可能,我只是想弄清楚这有限的可能里,是不是有所谓——”

“正确的道路是吧?”曼云说,“你又绕回去了,绕进那个评价体系里,这完全是优绩主义的陷阱——仰望胜利,蔑视失败。胜利者觉得我付出了,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理直气壮;失败者连辱骂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反过来只能怪自己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成功、失败,这些话语到头来根本不尊重每一个人。”

王子舟紧张地吸了口气。

陈坞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酸梅汤,又给曼云倒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