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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75)

曼云瞥他:“满着呢,倒什么?”

“意思一下。”陈坞应道。

昏暗的空间里顿时响起笑声。

不知道是谁笑的,反正有人笑了。

曼云拿起杯子,自嘲般地也笑了:“我也太傻了。”他看看蒋剑照:“你去博物馆看过那些史前的石器玉器吧?”

蒋剑照闷闷应了一声。

曼云的语气和善了许多:“我上大学第一次去国博,碰到一个老师。他指着橱窗里的玉器说,你看这块玉磨得多好,他们没有好工具,也许就是靠兽皮砂石和水,要花费巨量的时间,那会人寿命又短,这块玉器的制作者,说不定一辈子只干成了这一件事——你现在看它躺在这里,它是玉器,也可能是一个史前智人的一生。磨这件玉器的史前智人,从生理上来说已经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了。他看似和我们相隔甚远,但又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会去想你烦恼的那些事吗?”

蒋剑照应道:“他当然不会。”

“对吧?他当然不会,因为那些话语、那些叙事还没有被建立起来,他也未必清楚把那块玉器磨出来有什么用——毕竟玉器也不是生产工具,可他就是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语,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只干了这一件事,是不是太离谱了?”

“很有可能活不下去吧。”蒋剑照说,“他怎么活下去的?”

“你学历史的,听说过原始丰裕社会吧?”

蒋剑照摇摇头:“学考古的可能知道吧。”

“原始丰裕社会的观点大意是说,狩猎采集时代的智人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怜——自然资源丰富的时候,狩猎采集者每天工作三四个小时就可以顺利地活下去了,因为他们劳动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交换,是为了自足。”

王子舟插话道:“吃饱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曼云道:“是啊,吃饱就行,余下的大把时间干什么呢?晒太阳,看雨,发呆,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打磨那块玉器。”

只是打磨那块玉器,没有人指责我不务正业,也没有人逼迫我创造更多的东西,我只是在自足的基础上,打磨了那块玉器。

他又说:“我们确实困在各种话语体系里,被塑造成了现在这个可怜样子,但谁也不能阻拦我们偶尔去想一想那个史前智人,代入一下他的生活,当那些话语还没有被建设出来。”

只是偶尔,想一想——

那个和我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史前智人。

这个物种也没那么可憎了。

来来回回,在一些没有问题的答案上徘徊。

好像明朗,又好像跌入了更大的迷雾之中。

烛光摇曳,蒋剑照不说话,王子舟也抿起唇,一直旁观他们发言的陈坞起了身:“要听点什么吗?”

曼云嫌弃皱眉:“好老套,你只会靠播放音乐来调节气氛吗?”

王子舟示意陈坞坐下:“你不用出来了,我来吧,是连那个音箱吧?”

“对。”陈坞真的坐下来。

王子舟有那只音箱的二代产品,操作起一代来易如反掌。蓝芽配对声响起之後,她举着手机问:“听什么?点歌,还是随机……看看运气?”

“看运气。”异口同声。

王子舟点了随机播放。

清澈、带一点童真的别致女声响起来——很有年代感的歌曲,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大。歌词大意是说,我愿永远是挂在长空的云彩,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①。

可最後却还是化成雨落下来。

“等等,这两句歌词怎么回事?”蒋剑照说,“虽然我已变做丝丝小雨,我愿洗净大地所有尘埃②——明明之前那么不情不愿,怎么一变成雨落下来,就立刻开始奉献自己了?”

“这就是意义的赋予啊。”王子舟站在音箱边歪头看她,“再不情愿,也变成雨落下来了。既成事实,那只好赋予自己变成雨的意义,这样才能缓解那种不甘心嘛。”

哪怕我们这个物种明天就会迎来末日,可今天的我们仍然被围困在具体的问题里,必须化成雨从长空落下来。

什么意义?不过是突围时必须戴上的一顶高帽,不过是支撑行动时一些必要的理由,不过是——

不过是。

“我们是不是太执着个体的存在了?”蒋剑照说,“伟人肯定不这么想。”

“所以我们成不了伟人嘛,我们只是被优绩主义洗了脑、同时又笃定智人会灭绝的迷茫羔羊,难道还不允许羔羊质疑自己为什么存在了吗?”曼云说。

蒋剑照夸张俯首:“大教主说的是。”

曼云气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骗你的,那个杯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