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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148)+番外

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

越霓裳道:“北疆经逢蛮族肆虐,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清洗这告示牌,不让人乱写画,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说完,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可还有子女?”

那女子摇头道:“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有一儿子,两年前病死了。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

静默良久,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才将水倒入缸内,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大善。”

当年蛮族南下,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

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在那之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到如今,成为吏部侍郎。

而此时,他不禁想,自己当年不敌蛮族,仓皇而逃,一路逃到长安,又从长安逃到洛阳,这许多年,他竟没有想过几次,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

他家谐儿的手,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

他痛怜爱妻,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他们的余生困顿,他身为朝官,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

天晴气朗,越霓裳转身,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

谁都没有看裴道真,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

裴道真下了马,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

除了每日配图教写一个字之外,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