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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01)+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他实在懒怠爬起来点蜡烛,在黑暗中,隐约听见那旧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木头年头久了,受潮之后格外鼓胀。但他随即感觉到一只年轻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从脸颊滑到嘴角,在他已经干涸的唇瓣上摩挲。

嘉安没有睁眼,他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除了景承之外没有人这样碰过他。她只坐了不到半盏茶时候,她一走嘉安就决定,自己也必须走了。

好在哪里都需要代笔这行当,他辗转了几个地方,倒是一致受到欢迎,人家乐于收留他久居,当然也是他手头比较宽裕的原因。渐渐地嘉安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很理想的托付终身的对象。他过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尤其在皇上面前,卑微到连喘气声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实际上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堪。邻里的嫂子们给他保媒拉纤,往往讲他模样生得好,能写会算,性子又温和,固然年岁大了,但是可以打保票从未婚配过的。

在市井的世界里,一桩婚事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两个陌生男女就可以被拴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行房、过一辈子。爱不爱的,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他不禁对过去怀疑起来。从十几岁上开始拚死拚活地憧憬一个人,而且他们中间本来有那样巨大的沟壑,究竟怎么就成了真的?

一有人提婚事,他就没法再久留了,倒是非常实际地感受到了战乱是多么消耗男丁。现在他十分畏惧和人产生过于深入的关系。景承教会他最有用的的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把自己那么丝丝缕缕地全摊开了给人看,越是毫无保留,只能越叫人轻贱,宁可把自己封闭起来,当个孤魂野鬼。

大约那种漂泊无依的孤寂感实在令人痛苦,嘉安决定回苏州看看。前两年没有回,是想着也许偷天换日的事情败露了,倘若要追查他,是一定从老家开始找起的。但现在已经是洪宣三年,他和景承散了那么久,即便真拿他去严刑拷问,他也说不出景承的下落。

第63章 近乡情更怯

他是这一年秋天的时候,雇了马车,从运河的渡口直接带他到乡下去。老家那片村庄,在记忆里种着贫瘠的稻米和苞谷,菜总是青江菜,那东西最好养活。打过谷子后,光秃的田埂上只留下一垛垛的秸秆,捆成束,堆成“仓”字,预备着冬天烧来取暖。

但其实烧火最旺的是苞谷芯,从窄路上走过去,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个人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就坐在那零零碎碎的金色的狼藉中间,剩下发白的芯子,扬手一甩甩到围墙根下头。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只是眼前的世界整个地变得更旧了。路依旧是不能称之为路,前一天下过雨,积水的坑洼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头,脚边随时会出现一个黑色的污水泡,漂着枯稻草和虫尸。嘉安拎起衣角,从那泥泞里踮着脚过去,内心对自己这样的举动却是有一种鄙夷。

一条极瘦的土狗摇着尾巴跑到他前面去。

有一个卖吃食的担子,盖着红的苫布,一颤一颤地从巷子口迎着走来。“卖什么?”嘉安问。

“三丁包子,桂花赤豆粥。”

少年把挑子卸下来,露出一只经年累月被炉火烤得焦黑的坛子,粥还是烫的,大概刚开张,一把晒干的桂花搅在里头,泡得软塌塌的。一只裂纹的浅底粗瓷碗递过来,嘉安打量他最多不过十四五岁,这么老练,这生意可会是他自己的?

他站在一户人家门前啜那碗粥,少年揣着手等碗,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隔一会眼睛就要瞟进碗里,看他是不是喝完了。嘉安给他看得发窘,特地多拿两个铜板放在苫布上。

“多了。”少年简短地拒绝。

但还好给他等来另一桩买卖,那家的小孩子看见他们,跑回去高声叫着要吃包子,他父亲果断低沉地回绝了他,立刻从屋里传来尖利的嚎哭声。过了片刻,他爷爷匆匆走出来,掌心掂着几枚大钱,一边走一边低头数,手里攥着一块笼屉上的粗麻布。看见嘉安,问他,“哪里人?”

“徽州的来探亲,”他随口扯个谎,“赵老太太家怎么走?”其实他对于这里已经是完全地陌生,只恍惚记得他们隔壁的那户人家姓赵。

“你们不常来往吧?赵老太太前年死掉了。”

“就是说呀,那是我姨母的表舅妈。他们家可还住这儿?算起来他们当家的是我三表叔。”嘉安飞快地编了一套无法查证的亲戚关系,笑着说道。

“你走反啦,伊家在顶东头,顺着这条路往那边去,左拐有两间瓦房,再过去一点就是。”

说话时那卖吃食的少年已经收拾好挑子,把笼屉布包着的包子递过来。嘉安连忙摸了一把铜板塞给他,“快走罢,耽搁你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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