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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2)+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径直顺着楼梯攀上去,江南的这种二层小楼,楼梯往往非常窄,每一级又十分高陡,不得不拎着衣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留意脚下。正好这时候楼上也有个人下来,摸索着踏着那蹩狭的木板,嘉安便停下来侧身让他。那人同样只盯着地上,客气道:“借过了。”就也侧过身子,从他面前慢慢地横着走下去,咯吱咯吱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两个人都怔着不动了。

第70章 无由再逢伊面

他一说话嘉安就认出他的声音了,但总觉得“不会这么巧罢”,于是坚持着不去看他,好像不看就不必相认。在那昏暗的楼梯上,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从头到脚发麻,脸颊一瞬烧起来,胸膛里排山倒海地汹涌着。他第一个就是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好像也是这么个黑咕隆咚的地方,老旧客栈里的一个小屋子,野合似的,抛掉一切龃龉和羞耻,发了疯地交媾,景承的精液在他腿间横流。他们曾有过无数亲狎的历史,但在岁月之下,那些赤裸的拥抱也只能变成无言。这是第几年了?真正算算也不过三年。可就像暌违了一辈子那么久似的,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沉默着。

景承道:“长余,去关店,今天不做了。”嘉安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是景承的产业。他一时有无数的话想问他。叫长余的伙计答应一声去楼下招呼客人,留他们在逼仄的楼梯上互相看着。景承笑道:“干嘛黑灯瞎火地在这里站着,奇不奇怪?”

他们坐在空旷的店堂里,烛火一下子又显得过于刺目,于是都默然地盯着面前的桌子。长余悄悄地送酒过来,又识趣地走了。景承给他杯里倒满,嘉安一声不吭地仰头咽下去,景承看看他,又续了一杯,嘉安仍是沉默着喝掉了,景承欲言又止。到第五杯的时候,景承探身把酒杯从他手里抠出来,“别喝了,”景承说,“你那一点量,怎么经得起这样灌。”

嘉安直直地望着他,隔着这么多年,现在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问什么呢?你过得好不好?他能看出景承过得不错,譬如束发的玉簪和腰里那块碧油油的翡翠环。景承眼睛里露出微妙的似笑非笑的神气。就像他还做太子的时候总向往的,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城里头,衣食无虞,没什么值得深忧,当真隐姓埋名做起商人来。他自己呢?他觉得自己也过得挺好,除了漂泊。但漂泊无非就是那样。没有景承这样一个人,没有情情爱爱的玩意,他也还是坚韧地活着。

他们茫然地微笑,把那一壶酒慢慢地喝尽了,一句话都没有。瞎子的胡琴又断断续续响起来,撕扯着喉咙,吼他那支荒腔走板的曲子,在隆隆雨声里,金戈铁马没完没了。天黑了,嘉安说:“我该走了。”他快步冲出去,景承忽然追过来,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嘉安!”

嘉安笑道:“看我这个人,丢三落四的。”一面从景承手里把那把湿答答的油布伞接过来了。他的手抖得实在厉害,推了两三次都没把伞撑开,指缝里潮唧唧的全是水,也不知是雨还是汗。风一吹,酒劲就倏然扑上来,青石板路洼着水,写着“松风楼”的黄澄澄的长灯笼,在里面粼粼地摇晃。景承终于低声道:“这几年,你都在哪儿呢?”

“多数时间在徽州。”

“徽州……我没有去过。我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的。”

嘉安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换个地方,明天就走。”

“难道因为我在这里,你连整个苏州城都不想再踏进来了吗?”

嘉安不做声,其实也许大可不必说得这样绝情。他迟疑了一下,开始跟景承说起他在徽州那几年,是借住在什么样的人家里,如何靠替人写东西谋生,当然主要是说,他很喜欢那种慢吞吞的村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有人替他说过亲,他没有答应。他的话很慢,但一连串不停地讲下去,景承时而问他两句,多数时间是沉默。头顶的油布被雨水轰轰地敲着,像站在一面鼓里,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嘴唇一翕一翕地动着。嘉安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傻,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在景承面前表现这些,其实就该什么都不说。

雨水沿着苫布不停地落下来,被风吹着拍在人身上,把衣裤鞋袜全都打湿了。在屋里一个字都不肯留给他,站在大雨中却好像聊不完似的一路说下去,景承突然夺过他的伞扔在雨地里,用力抱他。“嘉安……”他轻声唤他的名字,像从很久远的过去叫出来的。

嘉安果断地推开他,“别这样。”

“原来你这样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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