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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3)+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你真放我自由了吗?”嘉安低声问着他,“如果是真的,你凭什么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具身子还应该是属于你的,由着你想怎样就怎样?”

景承哑然无声。那瞎子毫不掩饰地侧耳听着他们,忽然改了调子,拉起《四块玉》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瞎子摇头晃脑地怂恿着那一点蠢蠢欲动。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拂袖……杨花雪……

“你打算去哪?”

“找客栈投宿,明日出城。”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找客栈?”

他立刻就想问“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到底没有说出来,他们算是好聚好散,也确实不必句句带刺地顶撞他。景承道:“我住的院子就在隔壁,你随我去把衣裳换了好不好?这样大的雨,万一冻出病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其实是不想的,但景承一再坚持,也只好应允。景承喊长余拿伞,叫了三五声也不见人,便笑道:“就算不愿意,也得勉强你分我半边了。”嘉安把伞拾起来,说道:“好端端的,扔它做什么。”

他仍是旧时的习惯,整把伞都遮在景承头上,自己淋在雨里。景承一扭头发现了,不动声色地把伞接过去,同他一人一半地打着。嘉安心里对自己解释,因为是躲雨,才不得不挨得这样近的。

苏州常见的那种黑漆漆的宅门,细窄的两扇,门头上飞起高高的檐角,像乌黑的一弯小月亮,景承砰砰地叩着门环。花白头发的半老家丁,看见嘉安立在旁边,笑道:“四爷这又是从哪儿捡回一个小倌儿?”他只看见嘉安年轻,一张细白面皮生得清秀,以为是南风馆子里的人。

“别胡说!”景承有些恼火,“快喊周妈烧洗澡水,收拾客房。”

天黑看不出院子的布局,只是走着觉得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旷阔,是相当小巧的一处民宅。景承陪他走到厢房,道:“这屋子从没人住过,阴冷得很,南边的冬天就是这么湿漉漉的,一定等炭盆烧暖了再换衣裳,不然又要冻出病来。”顿了顿又笑道:“我在说什么呢,你就是苏州人呀。”

他一撩袍子出去了,嘉安往菱花格子窗前坐下来,一张没放任何摆设的条案,摸上去水汽濛濛,有一层薄尘,鸡翅木架子床上光秃秃的,确是不像有人住过。假使景承是三年前来的苏州,这屋子真的就空了三年?一路过来没听见什么声音,在回廊下走着的时候,也只有花墙洞另一边透过来的红灯笼的光,安寂的,孤独而没有人气。

门扇被轻轻叩了两声,先前说的那个周妈抱着一床很厚的被褥进来了,嘉安连忙接过来铺着,紧接着是很大的两只炭盆、镜台、热水、澡豆、手巾……她有些胖,每次又只记得拿一样东西,所以一直感觉有个庞然大物在房里走来走去,忙得团团转。等她终于出去了,嘉安躲到屏风后面解松了衣带。他心里总有些恍惚的不真实之感,是怎么就突然在景承这儿脱起衣裳来了?而现在他听见景承的脚步声,他认得出来,门被推开了。

嘉安下意识地捏紧了浴桶的边沿,屏住呼吸盯着屏风另一侧那模糊的人影子。

“换的衣裳,给你放在床上。”

“……好。”

他出去了,嘉安又觉得自己龌龊,再怎么说景承也不至于。他是把景承想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呢?

嘉安洗了澡,抖开那件蛋壳青的里衣穿上,发现袖口和裤脚长了一截,想必都是景承的。棉被下面鼓囊囊地顶起一块,伸手摸到个圆咕隆咚的汤捂子,把那一小片被褥灼得烫手,方才周妈并没拿过这东西,想想只会是景承塞进去的,窗下的条案上多了一炉安息香,应当也是他顺手点上了。炭盆里微弱地毕剥几声,屋子暖煦煦的,嘉安在案几前坐了一会,盯着那支线香顶上红通通的火星,在窗缝透进的风里忽明忽暗。他忽然觉得排山倒海的倦怠。雨水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青石板路,伏在桌上,眼一阖便睡过去了。

房里悄无声息,景承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见嘉安伏着桌案睡了,一时倒有些无措,欲待直接把他抱去床上,想想又不妥,嘉安当是不愿意让自己再碰他了。景承犹豫一下,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你这样要头疼的,走,起来去床上睡。”

嘉安睡得不踏实,昏昏噩噩地觉得这还是从前,他还在崇德宫伺候,趁着皇上不在,偷懒坐下打个盹。他惊醒了看见景承,脸上一霎十分不安,慌忙站起来耷下眼去,几乎把椅子也带翻在地上。景承一把扯住他的手腕道:“是不是睡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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