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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6)+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到了回廊下又开始落雨,初时是细如发丝的水线,不知哪一刻突然劈头盖脸浇下来。嘉安站住了。匆忙间他没拿伞,又是伞,他就知道他们总是拖泥带水。他掉过脸去,景承在他身后早等着了似的抱住了他,嘉安用力推搡他,给人家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我欠你的,嘉安。我慢慢还给你,总有一天我还得完。”

“饶了我吧……”他微弱地摇头,“我禁不起这些了,我累了。”在景承的瞳仁里他看见自己,半月似的往下弯着的眼角,湿漉漉的,疲倦的苍凉,倘若从其中追溯到少年时候去,应当是对爱一个人这回事还充满希冀的样子。

“你就这样狠心。”

嘉安便笑笑,“我们这种人……是最容易狠心的,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也许真像景承说的,他们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相处,譬如眼下。但真走下去会到什么结果?难说不是再闯进死胡同里。何苦来。是被糟蹋得还不够?有时候他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抓着跟放手都是一样坚决。

周妈抱着两把油布伞从回廊尽头跑来了,他们赶紧站得离对方远了些。嘉安转过脸去不看她,他就怕她那媒婆嗓子。景承撑起伞,陪他走进雨雾里去,站在大门口,头顶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地敲打,嘉安的眼睛里也起了雨雾,究竟他心里是软的。

第72章 大隐于市

他才要说话,路上忽然一阵喧闹,几个男人游街似的簇拥着一个人往这边过来,都穿着一样式的黑棉布短打,挽着袖口,嘴里不停吆喝。走近了才看清楚中间那被推搡着的人,发髻乱蓬蓬地打着绺,不知是油还是湿,衣裳扯没了,裸着上身,拿一根灰布条系着棉裤,这样阴冷的天气,男人冷得嘶嘶哈哈地哆嗦。从瞧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是有发,两手遮着头也挤到屋檐下头来,笑道:“这一大清早的,赌场就出来讨钱,可见到了年关谁都得清账。”

“没钱别借驴打滚的利呀!好言好语跟您说不通,弟兄们也得吃饭,场子里的生意可容不得您拖。”

“咳,跟这种人废什么话,砍下一只手来,上辈子的帐都给你清了。”

男人号叫起来:“明明是你们出老千坑我的银子!怎么反过来血口喷人!”

“册那娘则逼!出你妈的千!”黑短打窝心踹了他两脚,“赶紧的好好想想,还有哪儿能抠出钱来,别等老子给你关到狗笼里丢进平江河去!”

嘉安皱着眉看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人我见过。”一个人要落魄潦倒起来,是没有底线的。景承朝那白掌柜一努嘴,问他:“看不下去?”

“随他去,”嘉安道,“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活到这个年纪,难道还叫旁人替他收拾善后。”景承露出点诧异的神气睨了他一眼。白掌柜给几个人抓住两腿,脸朝下倒提着悬在桥上,惊惧地嘶吼起来。

“有有有!有钱有钱!我儿子给你们带走,任凭发卖,全抵我的!”

“忘八羔子,一个猴崽子值多少铜钿?”

“抵着抵着!我再想办法凑!”

“放你娘的屁!爷爷们开赌场的,不是人牙子,你上哪弄钱我不管,反正三百两一个大钱不能少,现在就给我拿过来!”

“给点时间给点时间!十天!过十天我连本带利给你们清账!”

“娘则逼,三天!”

“好好好!三天三天!”

对方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笑意,“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不过——不是兄弟们说话难听,你回头一尥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你?”白掌柜战战兢兢地哭道:“我浑家不是都在你手里?”对方互相看了一眼,嘻嘻地笑,“我们见得多啦!赌红了眼的时候,老婆算什么,说不要就不要咧!你那小猴崽子我们也带走了,过三天你拿钱来换人——儿子你总归要的咯?”

他们把白掌柜拽回来丢下,其中一个径自走去人堆里拎白小五,那圈看客立刻给他闪出一块地方。白小五被那男人挟在臂胁中间,两条腿拼命地蹬,一错眼看见嘉安,立刻高声哭喊道:“大叔救命!他们要拿我去阉了做太监啦!”那声音一路远了,人群中吃吃地笑起来。景承瞥见嘉安脸色难看,轻咳两声岔开话道:“他喊你做大叔?哪里就有这个年纪了,还太早些。”

白掌柜坐在地上,灰棉布裤子在腿间湿了,拳头大的水渍,嘉安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气,立刻偏过头,却看见那白姑娘怯怯地从角落里走来向他福了一福。酱色的厚衣裙给雨水一打就显得笨重,仿佛尺寸不合似的束缚着她,她微微弓着身体,试图让胸前的隆起不那么明显,鬓发一绺绺贴着脸,倒衬得面色更白了,是受了十足惊吓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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