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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7)+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近前几步,把伞倾在她头顶上,柔声道:“小姐在哪里投宿,我送你回去。”白四儿摇摇头道:“昨天娘一进赌场里就给他们扣下了,说是要做抵,我跟弟弟就在城门里将就了一夜。”嘉安意识到她身上是没有钱的,只得扭过脸去寻她父亲——显然他比一个落汤鸡似的少女更加像个叫花子——就不能不看着别人失禁的狼狈相。

有发在旁边开口了。“姑娘要不然来我们家住着?四爷宅子里现成的好几间空房。”景承嗤一声笑道:“你倒惯会替我揽事做,我须不是开养济院的。”有发不答他的话,只管宽慰白四儿道:“你听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四爷心善,谁没个难的时候——姑娘别多心,我们宅子里没什么人,以往也常收留些孤儿寡妇的,不是单冲你,你别害怕。来住这几日,我们自不露面,让老妈子照应你。”景承唔了一声微笑道:“你想得这样周到,我还说什么。”

嘉安静默地听着他们,对于景承说话的态度深感诧异。这时他才突然觉得三年的时间有了实感,否则景承这个人绝不会一下就柔和起来,走下森严的高台,融进市井里。倘若他在离宫那时想象过景承将来的样子,大抵就是如此,在烟火气里面有清高的疏远,像话本里写到的大隐于市的神佛,尽管乐呵呵的,眼神背后总含着审视。景承的赭色袍子给风吹得往后飞着,打在黑漆漆的门上,伞下的面孔敛了笑容,不怒自威,仍然可令人记起在皇宫里的压迫感。他忽然朝嘉安看过来,欲言又止,但是没有开口。

白四儿也看着嘉安,不说话,只拿眼睛求救似的征询他。嘉安思忖再三,不得不说:“恐怕你在外面多有不方便,不如就依他。”景承冷声道:“沾骰盅的人不准进我的门。”有发支应了。

景承便转身回到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停住,睨着嘉安笑问:“你还不进来?”嘉安低声道:“我要走了。”景承道:“我又不是她的甚么旧相识,一个未嫁的姑娘,到个陌生地方住着,四周都是她没见过的人,你想她怎么能安心?”嘉安喃喃道:“那末你的意思……”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没想到景承能够看见她的恐惧,也看见她向自己求援的眼神。

第73章 爱换不来爱

江南的冬天,雨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直到夜里才停。炭火是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烧着,睡在床榻上的人像蛰伏的蛇,昏昏沉沉,浑身冰凉,棉被底下缩成一堆。偏那棉花又十分厚重,压在身上使人胸闷气短。

周妈晌午来送过一次点心,饭菜也是几只盖碗扣着,装在一只三层的漆木食盒里,嘱嘉安趁热吃,免得胃疼。他跟景承心照不宣,默认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不如压根别见。食盒盖子上一个大大的福字,带土气的喜悦。频频看到这福字,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多月就年关将至,出宫以后他一向不大爱凑这热闹,爆竹火光里看见别人一大家子的面孔,未始不感到一点寂寥。

这个天气,盖着碗盖还是要冷掉,便也不介意多搁一会。一搁就搁到晚上。点起灯看见有四样菜,依旧照着他爱吃的做了来。在昏黄的一盏灯火里,虾子是微红的,莲藕有一点淡淡的姜黄色,鸡汤碗里结了一层皱巴巴的油,像鱼鳞似的。他这些小事景承倒记得十分清楚,一桩桩安排妥帖了向他示好,但是仍像隔着层盖头去摸人的脸,五官长什么样子,手上摸着怎么都模糊,仅仅能够浮在一个轮廓上。

嘉安胡乱应付了几口,推开窗让屋里的炭火气透出去,从窗缝里望见正房的窗纸上一个淡化的人影子,但是被那连绵不断的卐字纹窗格挡着,看得不很清楚。房里的热乎气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滚滚地扑出许多白雾。嘉安忽然怀疑那边的窗子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些白雾。一留心,景承的影子就不知怎么变得清晰了,可以看见对方也是临窗一张桌案,那边的人在写字,纸上隐约有些墨迹。景承忽然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笔便提在半空不动了,从两条狭长的窗缝中间,有许多话拚命挤着,从一条缝挤出来,斜穿过院子挤进另一条窗缝里。倘若嘉安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应当是忧郁而平静的。

嘉安掩上窗回到床上,肺里充满了湿冷的空气,他抬手下了帐子,有一刻害怕房门会不会突然响起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景承。四下寂静,偶然听见周妈高亢的嗓门从后罩房传来一两声咒骂,想得到她一定是在那里和白四儿夜谈,痛斥她爹不是个东西。晚些时候人都睡了,嘉安吹了蜡烛,又觉得刚才实在可笑,难道当真留盏灯等他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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