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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8)+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这以后的几天也没见过景承,有心的话,哪怕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能做到压根不照面。早上听见正房开门关门,“呀——”的一声,尖细而缓慢,接着软缎云头履窸窸窣窣踏在石板地上。景承往往过午回来,“呀——”地关了房门一声不响,不知在做什么,倒是通过周妈送了一册《邯郸记》来,放在食盒里。周妈也没同他讲,到吃饭时嘉安才看见那册书,卷成个筒,用一条束发的品蓝帩头扎着,帛带有点旧了,筷子插在筒中间。嘉安蹙着眉头用力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一笑也就过了。

有一次景承回来得晚些。天色暗下去了,桂花树叶子给风吹得沙沙作响,景承的鞋子在石板地上拖着,也是忽紧忽慢的沙沙声,嘉安听见他穿过垂花门,磕磕绊绊地走过院子,“咕咚”一声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嘉安吓了一跳,推窗去看时,景承的房门已经“嘭通”关了。

景承进去好一会,灯却没有点起来。嘉安有一刻疑心他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不省人事。他以前听人说,喝醉酒的人千万不能一个人睡着,没准夜里呕起来把自己呛死。他从没见过景承喝成这样,做皇帝的失仪,是要被谏臣上疏指着鼻子骂的,还不能作怒,不然更坐实了德不配位。景承在这些事上总是克制自律,因着这个,朝廷的说法里,他是急病崩逝,谥号曰“齐”,算当叔叔的给两边都留了体面。

他正踌躇着要不要去看看,那苍白的窗纸忽然暖融融地亮了。嘉安松了口气,转回来坐下继续读那本《邯郸记》,灯花在黑夜里爆开,纸上忽地一黯,上面一字一句都像说他,人生在世多少明灭,无非黄粱一梦。

他才要吹灯,景承在门外醉醺醺地叫了他一声,“嘉安。”

喝了酒的人,鼻音重,乍一听像哭过。嘉安不开口,景承又低声道:“我们不能总是这样,离得这样近却一面都不见。”

“不会‘总是’,”嘉安隔着房门道,“就这一两日……白姑娘走了,我也会走。”

“然后就真的一辈子不见了?”景承苦笑,“嘉安,这几年,你想过我没有?”

他还在犹疑那个“想”字表达的是哪一层含义,景承已经接着又说道:“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愿意放你走,可非绑着你有什么意思,只会让你愈发恨我,不如随你去,或许你心里还记得我几分好处。”景承在外边倚着门,衣料磨过起了毛刺的木头,沙沙地滑到低处去,他坐在地上。“所以你究竟还记得我们一些好的时候么?”

“也有……”嘉安顿了顿,“也记得。”

“那些好的时候,还够让你留下来吗?你可以当作我也是不甘心——过去我是一个什么人……你知道,我不懂得什么是爱,也没必要懂得。可从你走了以后……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为别人做什么,我想补给你,往后我可以照顾你。”

嘉安怔了一怔,合上书笑起来,用几乎是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可我看你现在也仍然不懂得。我又不是个残废,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照顾?你爱一个人就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关在后院里衣食无忧地养起来,照顾着,当是在笼子里头圈了一只不会飞光会叫唤的鸟?那我求求你去买个小唱,养个妓子好不好?多少漂亮的柔顺的年轻的,随你怎样折腾,可是我不能够了!”

他知道话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难听,可一旦开了个头,就忍不住地要劈里啪啦地一路说下去。在景承跟前他已经憋了太多年,那些情绪争先恐后地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原来他的脾气可以这样坏,这样刻薄,满身都是獠牙。景承不响,嘉安起身走到门口去,也在地上坐下来,隔着有些年头的掉了漆的门扇,可以闻到潮湿的木头的腐香和浓烈的酒气,他听见景承喉间汩汩地响了一阵,一只酒壶搁在石阶上。嘉安缓缓地道:“是因为你……我才懂得,任何东西都换不来别人爱我……尤其是,如果我自己都在作践自己……我是身子残缺,可至少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我并不比你低贱——假如不是你,我不会学到这些。”

景承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另一侧说:“你压根就不相信有一天我会爱你,打心里。”

他把额角抵着门框,冷风嘶嘶地顺着门缝呲在太阳穴上,“我简直不懂这话你怎么说得出来。你不记得我们多久没见过了吗?”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一个人是如何靠一点渺茫的希望跟追忆过活的,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只要你一句话。”

嘉安听懂了。他不做声,直直地仰起头往上望。他坐得低,房间像个巨型的罩子扣住他,使人心里觉着空旷而茫然。陌生的镂花门扇,细看之下才辩认清楚,是一根藤枝绵延不绝地盘着回字,曲曲折折,一路盘进他心口去。他忽然觉得眼下这些似曾相似,当初也是这样隔着门,一边一个地坐着,在一些闲逸或焦躁的夜里,聊上许多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是很久之前。三年在人的一生中实在太短,可在情爱中又实在不能算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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