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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20)+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舍不得他那点好。他到底让嘉安承受了些什么呢?就用一句轻飘飘的“喜欢”的名义。

景承眼中猝然滚下泪来,像有双手伸进胸膛凶狠地撕扯他,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回连他自己也意识到是太过分了,嘉安一声不吭地跑回寿光殿去躲了他半年。后来嘉安红着眼圈跟他讲,“我也会难受”——也就那么一回——现在他体会到了,而且他甚至能想到,嘉安是偷偷难受过多少次才敢对他吐露一句,毕竟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闭上眼睛,替嘉安使劲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立刻想到连这样的事他也对嘉安做过很多回。他坐到镜台前看着满脸泪的自己,低声道:“贺景承,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发觉了嘉安的许多好,好像潮水突然退下去,露出嶙峋的石头。他实在很震动,一个从烂污泥里挣扎出来的,被割掉了一切自尊的人,怎么会这样柔韧勇敢。

在反复的回忆中景承发觉他是真的在爱嘉安了,和任何出身、地位、权力都无干的,纯粹属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但那又怎样?他只随口问过几句嘉安自己的事,当时并没在意听,只知道老家在苏州,家里有一些——四个,也许五个——哥哥姐姐。苏州的哪里?朝廷上提到苏州,只是疆域图上插着旗子的一个小圆点,真来了才知道天下那么大,就算只是一个小圆点,也那么大,找不到任何人。

有一阵风倏然从窗缝里吹到床上来,景承便彻底醒了,这三年像个漫长的梦魇,人走在一条没边的路上,怎么走都看不见头,现在却又冒冒失失地从里面冲出来了。他往窗下看看,那金黄色的阳光底下,嘉安坐在一把花梨木的大圈椅里,手臂斜斜地支着桌案,半张脸靠在臂弯里打盹,另一只手垂在腿上,指尖松松地搭着一册摊开的线装书。景承才要提醒他那书要掉了,又闭口不做声,怕打破了这温柔的静谧。最初他梦见过一回,是嘉安回来看他,站在门槛外面远远地向他笑,可是越想接着那个梦再做下去看看后来他们是什么样,就越梦不着。像白居易写杨玉环的恨,“魂魄不曾来入梦”。

桌案上扔着几团揉皱的废字纸,墨洇得斑斑漆黑,笔丢在一旁。长而沉重的紫檀木镇纸一只被纸团盖着,一只在嘉安肘边。炉里燃着一支线香,冉冉地升起一圈白雾。茶碗盖子翻着,茶水喝剩下半杯。椅背上搭着他的银鼠皮大氅。嘉安穿的是件洗旧的青灰色袍子,衬得脸上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这窗下像水墨画似的,清一色的寡淡。景承深吸了口气,只觉喉间一阵涩痛,“吭吭”地咳嗽起来。嘉安吓醒了,膝盖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他看见封面的字,是他书架上的牡丹亭。

第75章 眷眷往昔时

他平了平气,自己坐起来靠着枕头,道:“谁把我弄回来的,你跟有叔?”

“我自己,”嘉安弯下腰捡书,淡淡地答他,“大清早的,叫人看见你倒在我门口,像什么话。”

景承立刻记起来了,昨晚实在喝得太多,否则绝不会又跑去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本来都想好了,不管嘉安要做什么,都应该由他去。

“后来我不记得了,原来你真肯丢我在外头呆一夜。”

嘉安偏过脸去,没好气地道:“奇怪吧?自己的身子,自己都不上心,还叫谁替你保重呢?你要风餐露宿,我当然依着你,但要这样来逼我,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景承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不过是多吃几杯酒,不留神睡过去了,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变得那么下作——我不逼你,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嘉安瞥了他一眼,声音软了些道:“你烧得厉害,我早上让有叔去请大夫来家,药已煎上了。我跟周妈说这几天做些清淡的——你可别怪罪我跑来便支使你的人。”景承微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是‘来家’,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你家呢?”嘉安立刻变了脸色道:“嗳!你真的是……”

说话间听见院子里脚步声,周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送过来了,放在一只小朱漆托盘里,另有一包过口的蜜饯,上头贴着红纸写店铺名字。嘉安接在手里瞧了一眼,笑道:“原来是这家,他们的金丝蜜枣很好。”景承拆开一看,果然是亮晶晶的一包蜜枣,就拈了一粒放在嘴里,问:“你什么时候出去逛的,我都不知道。”嘉安劈手夺过纸包,换了药碗推给他,嗔道:“这是给你喝药过口的呀!”

景承一口气把药喝尽了,嘉安才把蜜饯还他,转身坐回窗下去。“那么远干什么,”他笑,“陪我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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